我們盡力讓每一次約會都像是最後一次那樣的安排它。施力之重,大場面大成本大製作,背景是煙火的遊樂園還是兩排腳印走向天邊的沙灘,務必留意各種「只有那麼一次」的機會,兩年半出現一次的藍月,三十年一回的獅子座流星雨、世紀之初的日出、乃至各種餐廳遊樂園紀念日某某周年特殊活動。
我毫不懷疑為什麼愛情電影與羅曼史的口味愈來愈重,「因為我希望他記得我」,記憶似乎與投入時施力成正比,告白時需要煙火,或選在有煙火時告白,彷彿聲音懸在半空才有重量,空地上用燭光排出名字的進階版,就是讓整棟大樓停電僅只幾間發光的房間拼出愛心。我看過有人把自己塞進快遞紙箱裡寄給情人的新聞,那樣不計成本的投入反饋於自身,卻是一種極致的輕,明明提早到,但面對質問時卻總說剛剛來,穿的一身啪啦啪啦腳蹬增高墊,偏偏表示自己趕著出門隨便抓一件穿。
我們太容易把談戀愛搞得像是國中段考,搖手嘆息自己沒有讀,其實昨晚K書到天明,只圖享受報成績時情人「啊」一聲臉色刷成霞紅投來的仰望目光。所以我這一生看過最誠實的電影就是《伴娘我最大》,裡頭三十啷噹女郎總要在情人起床前五分鐘驚醒,快速掠下床畫上薄妝,再把自己用床單裹好塞在乍醒來的戀人身旁,揉著惺忪的眼,讓對方撐著手臂側首望著她:「有人說你睡起來還是這麼美嗎?」對我來說這個晨間的化妝是愛情裡詭詐到無比誠實的片刻,那陶瓷肌蘋果肌所遮掩的一臉衰敗,每一根睫毛反地心引力愈是上翹輕盈,愈反映出我們之於愛情施力之重。
要如何拿捏輕重,才能清清楚楚在他人靈魂沙灘沿線印下一個模子,不讓時間潮汐刷淡沖走?
奇怪的是,我倒一直記得某個約會。我只跟那人約會過那麼一次,按照所有約會的口味項目,我們選了「慶祝某某周年推出限量套餐」的餐廳,又去看了「五十年來複刻首現」的電影,自然那天我的身體是重的,不敢帶隱形眼鏡卻又刻意摘掉蛙目似大鏡片,穿鉛筆褲又踩上增高靴讓身體修長的像在月球漂浮,雖然每一步踏出去都沉沉如陷沙地。此刻我已經忘了那一天所有關於重量的細節,例如吃了什麼,又到底哪一部電影隔五十年才又出土。關於愛情裡種種施力我已經體會,就像是健身房重量訓練,那其實不是建設,而是一種破壞,藉由超出肌纖維負重所造成的撕裂與拉扯,在每一次自體修補時,增加肌肉的耐重與受力強度。所以我們的肌肉總是愈精實,心愈是淡定,這世界要停下那樣容易,只有重量會持續增加。
我最記得那時我送他回家,當我們一起經過暗巷,先是聽到劈啪一聲,接著我似乎看到他白T上多出一塊褐色斑跡(不知道他是否也如我,那衣服上圖案與色差也正反映他投入的程度),但你知道我根本沒戴眼鏡,所以上述不記得電影演什麼也是理所當然,我只是費心在費里尼、侯麥或任何可以加重我在他心裡重量的話題上打轉,直到他手指不自覺撥了幾下,那褐色汙點卻移動了。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唉或是連他的臉都在記憶裡模糊了呢?),心理卻奇異想起伍爾芙某篇作品的名字:〈牆上的斑點〉。
他必然在這時張大了口,我卻比他先叫,壓力鍋蓋衝上天那樣逼逼哀鳴,牆上的斑點牆上的斑點,牆上的斑點張開翅膀移動了。那時我知道自己是萬萬不可能用手去驅趕的,縱然不需下手太重就能成功在他白T或是心裡留下英雄救美的烙印,但對不起,我怕手上黏膩的觸感會先在自己脆弱內心造成永不可抹滅的傷害。於是接下來我作了一件蠢事,那就是,對著那白T上汙點,我張開雙臂,用力且緊緊的,抱住了他。
我知道你會說這太重口味了吧。但我想說的是,那施力的重也許不會讓我或他記得一輩子,而是,當我們終於夠近了,近得夠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臉,卻只見他眼球上翻,要超過眼皮線似只為把我那抓得沖天高的頭髮一眼望盡,瞳孔球心載水浮沉那樣沿刻度節節高升。
現在我知道那牆上的斑點去哪了。但後來我卻不知道那人去了哪,我們不過見面那一次而已。但相較於此前往後那些重重又輕輕的約會,每次談起愛,我卻總想起這麼一次,原來所有的愛情像意外,但意外之於愛情卻遠不可求。必然有什麼比重力更重,縱然它只是薄翼之輕。
─人間福報2012.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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