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法蘭克福的百貨公司、家具行、禮品店都不營業，我只能在街上閒逛，透過櫥窗觀看各類廚具、衣飾、鞋子、皮包等等。
來到一家小畫廊前，玻璃窗裡一幅裸女畫教我笑了出來。她身軀挺直對鏡，右手掛著紅袍子，左手撫著後腦勺，沒有撩人的妖嬈姿態，卻有著充滿自信的肥碩背影。可能剛出浴吧，在穿上浴袍前，順便欣賞自己的身體。
裸女的黑髮及腰，半個肥臀可以坐滿一旁的馬桶，並且溢出許多肉來；另一旁的浴缸，如果不是注了半缸水和牆上的兩個水龍頭，真像是收納盒，並且盒身像蛋殼那般脆弱。
我明白這不是寫實畫，不宜端出一把尺丈量人與物的各種比例。於是重新以另一種角度觀看裸女全身：依然感覺這裸女胖得快要填滿浴室空間似的。不過，光影把她的肥臀表現得渾圓結實，質感像是發酵的大麵糰，教人生出揉揉捏捏的美好想像。而她的大腿小腿豐滿，肌膚光滑如剝開的洋蔥，足下那雙高跟鞋則穩穩撐住她全身。藝術家懂得世俗眼中美的標準，也能發現人體官能原始的美，我則更欣賞後者。
凝視裸女背影許久，突然發覺鏡中的她，右半臉正與我對望，並且神情驚慌，眼睛張得大大，眼珠子都快彈出來似的。我發現她也發現我在偷窺。畫家的幽默表現得淋漓盡致，再次讓人莞爾。
視線移往另一幅靜物寫生，工筆、色彩平凡。後面一幅風景畫用色大膽，顏色繽紛燦爛，乍看，像是未清洗的調色盤，細看，熱熱鬧鬧的色塊背後高樓古堡林立，今昔虛實相互交錯。我意圖在厚厚的油彩背後看出作者想表達的概念，卻在大片建物森林裡，望見十幾年前旅行捷克時走過的查理士大橋。
彼時，橋上人來人往，擺了許多人像畫攤，其中一金髮年輕畫家正為一名肥胖的歐美中年女士作畫。女士捲短棕髮，一身細肩帶寬鬆花洋裝，優雅端坐椅子上，唇部線條自然上揚，大腿上擱著雙手和一只小皮包一副太陽眼鏡，臉上的神情與方才畫中裸女背影一樣，對自己的身體全然自信，教人忍不住想像起她們的情感生活定是歡愉又享樂。
我在一旁觀看，雖能輕易數出她身上相互推擠溢出的肥肉有幾圈，但內心絕無嘲謔，反倒嚴肅欣賞起她因自信而全身散發的美麗光采，也思索自己何時能不介意腰粗，踝骨粗，膝蓋傷疤而大方穿上鍾愛款式的洋裝。
其實，櫥窗內那幅風景畫裡一座橋也沒有。也許，我還沒看夠裸女像，思緒挪移了；也許我還在思索美的感知層次。查理士大橋上那位棕髮女士，畫裡的出浴裸女，我很少如此欣賞著一個不為世人眼光讚賞，甚至被投以異樣眼光的身軀。然而，她們的自信教我目光駐足，且翻濤且寧靜且愉快著。
思及此，三年前內蒙旅遊時其中一景突地閃過腦海。西拉穆仁草原上一群遊客排隊等騎馬，一名二十幾歲台灣少女，一般身高，體型肥胖過於畫中裸女，馬官扶著她的身體，指揮她把腳踩在馬肚旁的馬蹬上，最後助推她上馬，可她連馬蹬都碰不上，於是又一名馬官前來幫她把腳搆上去，只是一腳上了，身體卻早已後傾。兩名馬官合推，她的身體卻抵不過強力地引，一離開地面，隨即又被磁吸，然後，又二名男遊客主動上前幫忙。少女的媽媽和大家齊喊「一、二、三，加油！一、二、三，加油！」但顯然四名男士力氣有限，而少女也使不出力跨上馬背，但她神態自信，馬官和幫忙的遊客熱心不減反增，其他遊客陸續騎馬奔馳在草原上，新的遊客又來。少女一試再試。最後不知是否媽媽提議，母女兩人笑開懷，攜手往回走，改坐馬車遊草原。
我佩服少女不在意旁人眼光的勇氣，設若是我，一試都不肯，況且在眾目睽睽之下，我更沒勇氣讓四名男士使力扶我。通常，我總是與身上贅肉斤斤計較，勝過金錢的收支往來。我注意到飯後會多一公斤；正常吃食，早晚體重相差一至一點五公斤；小解後少零點二公斤，出恭後則少半公斤。兩餐之間體重超過一點五公斤是我的上限，超過便問家人或朋友是否變胖了。沒有啊。怎麼可能，胖了二公斤。有嗎？看起來沒差呀。怎會沒差，二公斤的油肉耶？
如此這般在意身上斤兩，教我想起童年時又是多麼在乎自己的長相。當時總覺得自己皮膚黑，眼睛小，下唇厚，加上哭泣時，大我十歲的屘叔便誇張地移出下巴，翹出下唇，學我哭樣，然後笑我的下唇足以掛上好幾斤豬肉或吊上幾只醬油瓶。生來不漂亮，屘叔無心的戲謔更讓我一度為自己的長相感到自卑，於是，小學和國中拍畢業照前總要對鏡輕抿下唇，讓兩唇厚度一致，以達櫻桃小嘴的美形效果。然而，鎂光燈啪閃過後取得的照片，總是讓我失望。
某天，電視上一支口紅廣告裡，鍾楚紅在輕快的樂音中漫舞，轉身的那一剎，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嘟嘴，送上微笑，啊，那飽滿的紅唇性感可愛極了。自此，明白五官也能流行，而厚唇時代即將來臨，我暫且對自己的外貌有更寬廣的胸懷。
把雙腳移回原處，再度凝視出浴裸女，我認真欣賞她的背她的臀她的雙腿與那雙粉紅高跟鞋。
聯合副刊2017.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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