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冬夜裡,往往在睡夢中被母親叫醒,喝雞湯或吃龍眼米糕飯。
那些年的冬天,可比現在冷得多了,半夜裡誰也不願意爬出被窩。於是,五燭光的昏暗中,父親和我們兄弟姐妹撩起蚊帳,一個個趴臥在通舖的被窩裡,探起頭勉強伸出手來接燉熬得黑麻麻的阿膠雞湯。
雞湯濃稠烏亮,更勝凍在冬夜裡的黑,在那黑裡浮著燒燙燙的老米酒濃烈的香,酒香中又內蘊涵融著中藥材當歸、黃耆、八珍等等的醇厚氣味。朦朧睡意中我對著碗吹氣,一口一口喝著稍苦帶有回甘的雞湯,一股熱流逐漸逐漸在身體裡流行。喝完用手背抹一抹嘴巴,一肚子的滿足,酒力烘著更濃的睡意,熱乎乎的身體退回暖烘烘的被窩裡,意識緩緩滑入夢境繼續酣睡,連靈魂深處都得到了滿足。
常常,有走賣的客家婦人來村子裡兜售龍眼乾、高麗蔘阿膠等等的貴重補品。我還記得她乾淨的藍布大襟衫和散發桂花香的髮髻,阿嬤、母親與她天南地北說些奇聞趣事,東家長西家短,然後買包龍眼乾或切幾片高麗蔘收藏起來備用,同時也為家裡幾位叔叔說了媒。在那個任何物資都顯得珍貴的年代,農村裡的零食可比冬季隘寮溪水那般稀少,而我們的食慾卻像跳蚤那樣充滿生命力。阿嬤都說囝仔人的嘴巴就像萬底深坑,永遠填不滿。知道家裡有了龍眼乾之後,我便常望著從天窗洩下的陽光中上下飄動的浮塵,尋思母親可能藏放龍眼乾的地方。幾次都在大日曆紙的背後找到,於是我每每站上板凳偷偷掰下一小塊含在嘴裡,啊,那龍眼烘乾後濃濃的香和甜,讓人要立志下次一定當個好小孩。但先要小心不能讓母親看出龍眼乾有減少的樣子,這個秘密也不能告訴弟弟,幸好始終沒讓母親發現。
也是在冬天的夜晚,糯米的甜膩摻和著米酒加龍眼乾拌上白砂糖,那一碗米糕的力道味道,足以抵擋一道道南下的寒流。
當年,總疑問為什麼要在冬天的半夜裡喝雞湯吃米糕,直到長大之後我才明白,母親是要忙到入夜以後,才得空料理這些正餐以外的食物。我想像著在歲末寒冬的夜晚,廚房裡一盞暖黃的燈泡下,就像現在常見的懷舊電影場景一般,瘦削而疲勞的母親獨自在大灶邊剁開雞肉,起火,燒柴,斟酌食材藥材的份量。然後,等待,直到熬煮出她滿意的味道。在大家都睡下的時間裡,母親攪動那一鍋黑沉沉的雞湯、拌著龍眼米糕,或許也是她攪動自己想望的時刻吧。但我並沒有因此如母親的理想長得高大壯碩,很顯然是辜負了她的一片苦心。
母親以她所有的健康常識,強力約束我們日常的吃食,比如,不可吃酸菜或辣椒,更不准吃冰。在屏東,不吃冰何以消暑?盛夏溽暑,人人需要一盤剉冰,就像土地需要一陣午後的西北雨一樣。
在我家路口的黃槿樹下有一爿剉冰店,以茅草土埆築成四面通風的棚子。冰店還兼賣水果和各色柑仔糖豬耳朵酸梅之類的零食,小時候總覺這一塊小地方特別涼爽又豐富,而流連不去。正午日頭正當火烈,曬得焦黑的老歲人搧著斗笠走到樹蔭下納涼,免不了要啐罵幾聲:「幹,這日頭有夠焰,實在熱到走無路。」剉冰人聞言走過來笑嘻嘻招呼:「來吃涼的啊。」老歲人緩步走進棚內隨意坐下與剉冰人的老母親說起話來,剉冰人便駝著他高聳的圓背,不疾不徐掀開我們頗為好奇的藏寶盒一般大大的鋁箱。
冰塊是存放在一個大形鋁製方箱裡,覆蓋著稻殼,有客人來時剉冰人抱出冰塊以清水沖掉沾在冰塊上稻殼,再放到剉冰機上,客人一一點了配料,配料有黑的仙草、白的米篩目,和紅的蜜豆黃的豆簽幾樣,我們圍著看剉冰人奮力一圈一圈搖著剉冰機,白色冰花一層一層慢慢堆高,尖得像一座覆蓋著白雪的山,心裡不免暗暗叫著再來一點再來一點,我們還呆望著剉冰機時,剉冰人朝我們笑了笑,淋上自家熬煮的糖漿後送到座位上,還有人不死心又去抓一把剉冰機下的冰屑。含一口冰順著喉嚨滑下,你幾乎可以感覺到食道一寸一寸滋滋歡呼著,就像雨點打在苦熱的地表上冒起一縷縷煙塵一般,很純粹的清涼,無端的快樂。
吃冰的快樂,母親難道會不知曉?但是她三申又五令:不可吃冰!不可吃冰!不管春夏秋冬,母親一而再再而三重申這道禁令,彷彿冰是個惡毒碰不得的怪獸,並以她的親身經驗和老阿嬤代代相傳的說法警惕我們。然而,夏天吃冰實在是抵抗不住的誘惑,偷偷吃又使得吃冰更添一層樂趣。偶爾,母親在農作收穫時為犒賞大家會煮個綠豆湯或糖水加米篩目、仙草,清爽的味道,單純的滋味,但只能解饞並不解熱。
一個酷熱夏日,當仙草冰在我嘴裡滑溜與舌尖嬉遊時,我抬頭看看天上像棉花一般厚重的白雲團,樹下落了一地的黃槿花,再看看一旁邊搧著斗笠邊呷冰的老歲人,想起還在烈日下工作的母親,想起冬夜的雞湯米糕,和櫥櫃裡的魚肝油胖維他。忽然生起一股對母親的歉意,我想以後真的應當要做個好小孩了。因此,逐漸逐漸地我遠離了吃冰的樂趣。
~2012/01/19 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