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只有幾天行程,不曾到南京東路和淮海中路等商店名街去逛,全世界流行的趨勢都大同小異,於是選擇到博物館看展覽。這是根據在台灣的經驗所作的判斷,若非舉辦什麼世界級藝術家的特展,對古代文物有興趣的人大概不多,到博物館可以避開上海無所不在的人潮,也可以讓煩躁的心沈澱下來。
但是,這一個如意算盤卻是失準,博物館裏一樣人馬雜遝。
乍看之下,上海有這麼多人喜歡文物,我不禁肅然起敬。整天參觀下來,才發現,因為入館免費,所以一車車的人不斷被載來,往博物館裏倒。老年人、青少年、幼童、本地的、外省的、外國的……躲開一大早便節節上飆到三十五六七度的高溫,全都來這裡吹免費冷氣。
大家彷彿逛百貨櫥窗一樣,看一眼展覽品,看看解說,下一個,看一眼展覽品,看一眼解說,再下下一個……人龍在我身邊川流擾攘,我聽租來的導覽耳機解說,在展覽品前面站很久,他們偏著頭似乎不解,也看看我,彷彿我是另一件展覽品。我不理會,心想,這些文物的千百年歷史和精緻的製作技術如果不能打動他們,那麼,像商店街的作法,在解說牌上順便附帶富士比的藝術品拍賣底價,也許便可以使他們停下匆忙的腳步,駐足「欣賞」一下。
比如說我眼前這件少數民族的頭飾,主體是大大小小、深淺不一的紅色珊瑚珠、鑲綴豆青色的玉石、四周垂墜連環形銀鏈流蘇……,華麗而不俗豔,內斂而不張揚,曖曖內含光,耳機的導覽說當時值好幾百頭牛羊的價錢。想像這一件應該會是很多女人夢想擁有的頭飾,昔日是哪一個富人如此豪奢,為心愛的女子特製的?女子又是在什麼場合穿戴?為哪一個人而穿戴?穿戴時會贏得多少驚嘆和豔羨?這珍貴的頭飾如今被擺放在博物館冰冷的展示架上,其中又有何故事與波折?
我在櫥窗四周繞了好幾圈,遐想。
穿著不同制服的夏令營學生一波波湧進來,吱喳嘻哈,一個領隊搖著旗子提高音量,要大家自己參觀,五十分鐘後一樓集合,另一隊則宣布四十分鐘後集合。四十分鐘?不夠我看完一個展覽館的一半呢。
這個博物館相當便民,並不禁止照相,快門聲喀嚓喀嚓此起彼落,高嗓喧嘩也不見警衛制止,大概也無從制止,人們幾乎都像隔著一條河流向對岸喊話般地聊天,我只好把耳機調得更大聲,一邊避開靠得過近的人,小心別被冒失的人推擠、踩腳。
在古代雕塑館,眾多巨大的佛像,有的保持完整,也有的斑駁毀損。石刻、木刻、陶塑、銅鑄,不同材質的佛像,歷代的刻像體態由樸實清秀而漸漸優雅生動。忽然聽聞小孩說:「爸爸,上面說不可以摸。」男人回道:「摸一下有什麼關係?」說得理直氣壯。我猜想,這應該只是特例吧?幾天後,參觀楊惠珊創建的上海琉璃博物館,一展示台上擺放大大小小的精緻琉璃佛像,充滿靜定莊嚴的美感。一個男人趿著拖鞋,帶著一家大小,無視牆上「請勿觸摸」的警告,居然拿起台上的琉璃佛像,左瞧右瞧,上下翻看一回,磕的一聲,放回台上。
看來,大陸的「自由」程度遠遠超乎我的認知。
在中國歷代書法館完全沒有喧鬧聲。偌大的館,遊客不多,這才真正有了博物館該有的寧靜。館內燈光昏暗,有人走近作品時,才會感應點亮柔和的光,我專心欣賞各朝代文人書畫。突然發現有人在某幅字帖的隔離玻璃上筆畫起來。不錯,真的是筆畫,他用蘸濕的毛筆在玻璃上摹寫,這倒不失為好方法,比任何搨本還真實,也比任何照相製版印刷的字帖更能看出原作的行氣、精神、筆墨濃淡、運筆輕重。仔細一看,是南宋張即之《行書待漏院記卷》,原卷有二十六米多的長度,展示架上只攤開卷首局部,這幅字取法顏體的雄健,但又跌宕有致,是張即之大字書法的代表作。屬於我喜歡的風格。
他這樣練字,警衛並不干涉,工作人員也不干涉,也許他已經是常客,取得同意。倒是,他看有人走近,為避免擋住別人欣賞,會讓一讓,等人看完離開後,才繼續摹寫。我逛完整間展覽館,回過頭還見他專注地書寫。仔細打量,他穿格子長衫,可以抵禦館內的冷氣,斜背的黑色書包中也許有飲水和食物,夠他在館內流連一日。單鉤的執筆方式,疾澀提頓地書寫著,玻璃上有倒影,一虛一實地顯出他雙重的凝神澹靜。
這是懂得欣賞文物的人的幸福──真跡就在眼前,可以深入閱讀並領會千年前的作者提筆揮灑時的氣度情思。這場跨時空的對話,令我深深感動。
我旁觀他的幸福,竟也感到一股莫名的幸福。
─中華副刊2011.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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