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阿盛(本名楊敏盛,台灣台南縣新營市人,1950-)是台灣知名的散文作家,他出身於鄉村,到台北求學,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而後在台北的報社媒體(曾任中國時報記者、編輯、主編、主任)工作,活躍於70-90 年代的台灣文壇,有散文、小說、評論等著作多種。1994 年自報社退休後,自行創立出版社與寫作私淑班,帶領年輕人及文藝愛好者開拓寫作事業,風評頗佳。
阿盛的散文可以大略分為兩類,一類近似雜文,以批評、議論社會時事為多;另一類則充滿濃厚的鄉土氣息,刻畫了台灣鄉村的風土人情。後者尤其受到注目與肯定,目前至少有四本學位論文以他為對象或有相關章節研究他這方面的創作成績與成就1,單篇文章的數量則更多2。這些論文有的著重在他的創作手法、語言藝術,有的以人物刻畫為主,有的則是以鄉土文學的觀點,綜合討論阿盛作品中的鄉土情懷;較少以民俗為焦點來討論,因此本文將著重在阿盛散文對民俗事象的描寫3,觀察他敘寫的方式,深入探討他對於民俗文化的回應以及有無創發的地方。
二、阿盛散文中民俗敘寫的形式與內涵
阿盛散文的文字率真樸實,沒有太多華麗的修辭,散發的是淳樸的鄉野氣息。他對於民俗中的民間信仰、節日習俗、民間故事、民俗表演藝術等,都能夠廣泛觀照,收納到他的文章裡面。他對民俗的敘寫方式可分為以下幾類:
(一) 談論民俗
這類文章以談論民俗為主旨,例如<關落陰和牽尪姨>4,寫的是「關落陰」和「牽尪姨」的習俗,但在行文中則有所議論。
「關落陰」和「牽尪姨」是流傳於臺灣民間的巫術,阿盛在文中介紹:「關落陰又稱關三姑、靈降,行此術者多為覡(男法師稱覡,女法師稱巫),據云此術可領生人靈魂至陰間探視死去的親人,或在陰間查知受術者的命運禍福等等。」,「牽尪姨又稱問尪姨,即請女巫尋找死者靈魂,附身活人,由活人代口訴說死後遭遇與日常生活。」阿盛謂「我曾以親友身分參觀過幾次的關落陰和牽尪姨」,但是他並非在鼓勵這種巫術或是絕對反對,他在此文中最主要的意見是,人人都有他自己的信仰,最重要的是你對於這種信仰的態度,以及你的處世行為。
阿盛在<關落陰和牽尪姨>一文中,說道:
人類所知有限,心中有迷,自有所信,一般謂之迷信。迷信並非絕對生害,且不論何種宗教、儀式,皆不能硬性比高下優劣,一個知識分子信仰佛教基督教,未必較一個不識字的女工男僕信仰媽祖來得高貴。真正的區別應在於信仰之後做了什麼事出來。
……
談這些「怪力亂神」,不是要宣傳迷信,人世間無法以科技印證的事太多了。基本上,關落陰和牽尪姨都是心理治療,而且,你最好別偏執認為受術者概皆是「愚夫愚婦」,那就太自我膨脹了,別人是愚夫愚婦,你又聰明到哪裡去了?……信仰無貴賤,愛信就是信,不信就算。有些教中人總是稱他教為「旁門左道」,而世上只有自己信的教才是唯一「正確」的,這是宗教偏執狂,連容人之心都欠缺了,遑論博愛情操云云。……
此文原載時報週刊731 期(1992.3.1),文章屬雜文風格,週刊的讀者也是一般大眾,因此阿盛藉機談論民俗,對民俗抱持的是接納與遵重的態度,也期許讀者不要偏執狂妄。
1 鄭元傑,<阿盛散文研究>, 新竹:清華大學中文系碩士論文,2003;劉湘梅,<阿盛散文鄉野人物風情研究>,嘉義:南華大學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2003;戴勤祝,<刻繪大地的容顏>,高雄:高雄師大(回流校區)中文碩士班論文,2006;另有邱珮瑄,<戰後台灣散文中的原鄉書寫>,高雄:高雄師大國文所博士論文,2003,也有相關討論。
2 向陽,<混語臺灣風--評阿盛散文集《夜燕相思燈》>,文訊268 期,2008.6,頁108-109;呂正惠,<鄉下「讀冊人」--阿盛以及他的時代>,明道文藝345 期,頁101-107。李梁淑<阿盛散文的人文關懷與藝術風貌>,明道文藝345 期,頁108-121;林欣怡,<阿盛散文中的社會變遷>,國文天地18:5= 18:5=209,2002.10,頁8-15 等。
3 有關民俗事象,本文採廣義的角度,包括信仰、習俗、民間文學、庶民生活等面向。
4 阿盛,《船過水有痕》(台北:號角,1993),頁50-53。
(二)部份穿插運用
這類文章可能是寫景或敘事,但是總在相關的地方,穿插一些民俗、民間傳說或故事的內容,有時候也運用人物對白的方式,以使文章更為生動。例如<春秋麻黃>5,文章中插入陳三五娘故事的對白;<借路古城> 6,寫的是台南古都,文章中插入鄭成功傳說;<姑爺鄉里記事>7,文章以「傳說--鄭成功…」開頭,前半部大量敘述鄭成功傳說故事。
這三篇文章的旨趣各有不同,<春秋麻黃>主要在寫家鄉海邊的防風林──木麻黃,以木麻黃挺直向天的枝幹形狀,點出村人傑傲不屈的形象。這種孤傲的精神,特別表現在對日本人統治的反彈。但是有關木麻黃的記憶似乎都是不愉快的,栽種木麻黃建防風林是日本人下的命令,而且嚴格要求每家每戶要負責照顧樹苗,遇有偷竊者或照顧不周者,都要處以灌水等刑罰。當時他的大伯父因為家中已無木柴升火煮飯,曾去偷砍木麻黃的樹枝,但是不巧被日本警察發現而逮捕入獄,遭受到灌水、灌尿和灌豬屎的酷刑。大伯父出獄後,愈想愈不甘心,加上平日積怨已深,於是聯合幾個不滿日本警察作風的朋友,一起捉弄那個逮捕他的警察,趁機把布袋覆蓋到警察頭上,然亂打一通,又對警察灌尿,然後把他棄置在廢墳墓裡。事後,警察挨家挨戶盤問,沒有人知道此事。這樁往事,證明大伯父等人對日本統治是多麼怨恨不滿。
但這並不是孤例。阿盛又另外舉例,以證明村人對日本統治極端厭惡,而且已經形成共同的記憶。阿盛提到,家鄉曾有一對夫婦,賣柴為生,育有十二個子女,但其中的男孩都被日本政府抓去南洋充當軍伕。樵夫因此天天爛醉,怨天尤人,而其妻則被逼到發瘋,吞下木麻黃的種籽中毒而死,死前還高聲叫喊:「四腳仔8!去南洋!」樵夫辦完妻子的喪事,也跟著在木麻黃樹下上吊身亡。因為這件慘事,村中傳出防風林鬧鬼的傳聞,所以村人就請歌仔戲班來演戲娛鬼。阿盛寫道:
那齣戲我看了,戲碼是「磨鏡記」,又叫「陳三五娘」,印象深刻的是這麼一段──正角苦旦與甲ㄚ環在閨房裡說著話,乙丫環跌跌撞撞跑了進來:
──小姐小姐!陳相公未見影呢!
──兩人有相約,誰會不來見?
……
──小姐也,恐怕正是,一定被奸所害了。
──誰人害呢?
──唉,我想是四腳日本鬼。
乙ㄚ環說罷,甲ㄚ環接口道:
──不定是喔,日本人害人算第一,遠的不講,在此麻黃樹下就有一對夫妻死在他們手裡。
這一段插科對白,二十多年來,我都沒忘記,當年只知跟著觀眾笑,長大後每想起,不免心悽。
陳三五娘故事說的是陳三和黃五娘的愛情故事,兩人偶然邂逅,一見衷情,以荔枝傳情。陳三為求親近佳人,還故意打破五娘家的寶鏡,賣身為奴,進入黃府當長工。他們兩人的婚事遭林大破壞,最後五娘與陳三私奔。阿盛此文不是在寫這個故事,他只是藉由歌仔戲中的一段對白,而且是臨時應景加上的,來反襯木麻黃樹下的樵夫夫婦的悲劇,以此烘託對日本統治的痛苦記憶。
<借路古城>和<姑爺鄉里記事>都是以台南為空間背景,因為鄭成功在台南留下墾殖的歷史痕跡,所以這兩篇文章都以鄭成功當作聯想的對象,並藉此抒發感慨。<姑爺鄉里記事>各段落以「傳說──」的方式起頭、開展,第一段即說出因國姓爺鄭成功來到臺灣,多數部隊紮營在今臺南縣一帶,屯田練兵,所以留下了許多帶有「營」字的老地名。接著,第二段說明姑爺里的命名由來:「傳說──延平郡王開府臺南之後,將士親族各有領地,鄭氏姑爺楊某策馬竟日,馬蹄所至的土地盡皆歸其擁有。楊姑爺的土地在今日新營姑爺里。」第三段以下,則廣泛記下姑爺里的各種傳說,全文宛如一篇鄉野傳奇。從另個角度來看,<姑爺鄉里記事>穿插地名典故,但又記述更多所見所聞,幾乎也等於一篇民俗采風的文章。
<借路古城>用的是另一種筆法。文章第一部份寫台南西區的獎券行,藉兩家獎券行的競爭,點出都市生活的功利性。第二部份寫自己重遊安平古堡,遇到一位白頭白鬚的「老歲人」(老人),透過老歲人之口,阿盛聽到了鄭成功手植榕樹的傳說。老歲人還跟他說了一些日治時代的傳聞:
故事很多呢。日據時代初始,彼時我老爸未滿三十歲,日本人強迫剪頭髮,就是剪掉辮子,辮子你知道嗎?人人起驚惶啊,有人到國姓祠裡卜告請示,卜了半天,沒有聖告,當日夜裡,國姓爺托夢給很多人,他說,辮子是滿清的,剪刀是番邦的,你們問我,我怎樣能回答呢?以後莫再來卜告了……鄭國姓也為臺灣子孫流淚啊,很多人在夢中看建它搖頭嘆息。他都沒辦法了。誰能怎麼樣?只好剪辮子了。
……
我阿祖在我還幼小時告訴過我,榕樹是國姓爺種的啊,不鰾忘記國姓爺喔;可是,你們這些少年人,都不尊敬國姓爺,你看,樹上那麼多刻字,還有,赤崁樓也是這樣,胡亂添建,你想想,國姓爺受翔像正對著清朝皇帝的龜馱碑,不倫不類啊。
阿盛對這個老歲人既尊敬又有同理心,因為他覺得老歲人的看法很深刻,看出了歷史古蹟被破壞的痛處;而且老歲人又像說書又像喃喃自語的道白也很令人感動,阿盛相信「他必然完全相信榕樹是國姓爺親手種的,至少,從他的曾祖父以降,榕樹一直立於原地,對他而言,老榕樹一定活生在他所有的回憶中。」此文寫安平古堡的這部分,透過阿盛與老人的問答,帶出安平古堡的史蹟傳說;老人這個角色的塑造是很成功的,在他一邊喝茶,一邊述說阿祖留傳下來的故事,娓娓道來,又蘊含許多感觸,給人虛實交錯的感覺,文章也因此顯得餘韻無窮。這是阿盛在散文中運用傳說故事以強化鄉土色彩,相當成功的例子。
5阿盛,《春秋麻黃》(台北:林白,1986),頁41-49。
6 同上,頁107-115。
7 阿盛,《綠袖紅塵》(台北:未來書城,1993),頁79-80。
8 當時臺灣人私底下稱日本人為「四腳仔」,意指其像狗一樣,以示不滿之意。
(三)與題材結合
這類文章最為精采,係把民俗元素和文章題材結合,使得文中的人物、事件更為豐富、生動。例如<十殿閻君>9,寫出盲婦鹿港婆的一生,以彈唱歌仔調「十殿閻君」來襯托主題;<契父上帝爺>10,寫祖父的一生,以上帝公(玄天上帝)的信仰襯托出祖父的形象。這兩篇文章都寫得十分感人。又如<春花朵朵開>11 ,以新年習俗為主題,也寫出了他的家族過新年的新經驗。以下對<十殿閻君>和<契父上帝爺>再略為詮釋。
<十殿閻君>一文以「我」的眼光來看盲婦鹿港婆和她的子女故事。鹿港婆一生命運乖舛,因眼盲又被丈夫出賣,只能在太子廟前行乞,以月琴伴奏,彈唱歌謠,以此養活一子一女。其子林秋田個性爽直,但因為家境如此,心中憤懣不平,終於淪落黑道,犯下殺人罪嫌,哴噹入獄。阿盛和林秋田從小是同學,因此十分了解林秋田的內心,也一直給予支持。直到林秋田入獄,阿盛還親自去探監。林秋田對阿盛說,他最懷念其母親彈唱的歌仔民謠,希望可以再聽到一次母親唱的「周成過臺灣」。阿盛於是回去張羅此事,但鹿港婆遽逝,來及處理錄音帶的事。待辦完鹿港婆的喪事,在一份新聞報紙上,阿盛卻看到了林秋田已經受刑死亡的消息,內心無限感慨。
<十殿閻君>運用了「周成過臺灣」和「十殿閻君」兩部歌仔作為此文的結構之一。「周成過臺灣」講的是泉州人周成到臺灣做生意,迷戀妓女阿麵,導致傾家蕩產的故事。「十殿閻君」則遊歷地獄十殿,帶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為人之道。<十殿閻君>的文章開頭即敘述鹿港婆唱著「周成過臺灣」的情景,而那一年阿盛九歲,第一次見到鹿港婆。在此處可以推想,阿盛有意用「周成過臺灣」故事中家破人亡、命運坎坷的氣氛來烘託鹿港婆悲慘的一生。因此文章引用的唱詞和唸白是:
──周成聽人說起臺灣地,到處都有好時機……想我周成,人高手長,不去臺灣,欲向何方……當其時,四鄉農作欠收,天公照顧不周,有人典妻做婢,有人賣子做奴。講起那一年……
在這裡鹿港婆扮演的仿彿是被周成拋棄的元配妻子,一個人孤伶伶的撫養兩個孩子長大。文章就在這樣的譬喻下展開,也不時穿插「周成過臺灣」的故事片段,和鹿港婆、林秋田的行事、遭遇互相呼應。「周成過臺灣」的結局如何,阿盛還賣了個關子,說因為他太不用功,被父親打了一頓,從此他就不能再去聽鹿港婆唱歌謠了。然而,隨著時代進步,廣播電台、收音機的時代來臨,鹿港婆也被延攬到電臺彈唱歌謠,而阿盛又可以再度聽到鹿港婆的歌聲。這時,阿盛聽到鹿港婆唱的是「十殿閻君」;而隨著林秋田長大,踏入職場,再淪入黑道,阿盛的文章也適時插入「十殿閻君」的歌詞,每一段歌詞仿彿都在警惕林秋田不要為非作歹,要能知過能改,只可惜,文章中的林秋田一味的我行我素,甚至變本加厲,終於走上作奸犯科的不歸路。試引幾段唱詞,以便了解這裡面的勸世意味:
──這關冥王是秦廣,威嚴令人心打碎,在世不守家中規,到此祖先受牽累,……聽倌,且問世人忙什麼!都為三餐忙不休;想什麼?都為妄念昏了頭;等什麼?回頭是岸向道修──
──修道免開口,只看風吹與水流,……五殿是森羅……最後一殿轉輪王,……聽倌,人生總有不如意,萬事看破免憂愁,善惡全憑一念生,天堂地獄在心頭──
由此也可了解,<十殿閻君>對歌謠的運用,已不只是像典故的穿插而已,它和全篇的情節以及主題思想是結合在一起的。
類似的,<契父上帝爺>的寫作手法也是如此。此文透露阿盛家中對玄天上帝的信仰是十分虔誠的,所以從祖父輩開始,家中的孩子從小就拜上帝公為契父,也就是民間信養仰中,信徒認神明為契父,自己就成為神明的契子,契子將會受契父的保佑,平安長大。這種關係好像人世間的乾爹、乾兒子一樣,另有一種親密、信賴的感覺。阿盛自幼受到祖父熏陶,也十分崇信上帝爺。而祖父為人忠厚老實,皮膚因為常年下田,忍風吹日曬,因此變得黎黑,這樣的形象,在阿盛巧妙的譬喻、暗示,宛若一尊上帝爺的神像。
此文的一個轉折點是,阿盛的哥哥長大後到都市求學、工作,也開始信奉其他宗教,因此對於家中原有的信仰十分反感,不能接受乞香灰、掛香火袋的行為,甚至為此和祖父起衝突,出言不遜。但是祖父都容忍下來,並且叫阿盛不要計較。在文章的最後,阿盛表示為了遵從祖父的教誨,他可以容忍大哥,但是他實在不能並都市人嘲笑他的香火袋,他不同意那就是迷信。阿盛寫道:
容忍大哥我是情非得已,可是我曾經為了都市人嘲笑我的香火袋而動氣。…… 祖父沒有留給我什麼信仰理論,村人有的信基督,他們上教堂,我問祖父,是不是西洋人也有個上帝?祖父笑了,一慣是他那麼寬心的笑,祖父說,憨孫,對呀,西洋人也有個上帝。那語氣等似說,隔壁人家也養豬和雞。
我愈來愈少回故居,我甚至母親代我乞換香火袋,……我已三十多歲了,我仍舊時常記得著當年祖父指著香火袋上的字而我一字不認識。
我指著香火袋告訴兒子,爸爸是上帝爺的契子,爸爸的祖父也是上帝爺的契子,兒子不懂我的意思,……也許我該帶兒子返鄉,這小子頑皮一如我當年,雖然不多病,可是祖父還是會樂意他的曾孫寄名歸屬上帝爺,請母親做主吧,母親的年紀已等同祖父當年,她對真武殿的禮儀熟練得很。
從這裡我們深深感受到阿盛對於祖父的感情是深厚的,對上帝爺的信仰也隨之留存在生命底層,成為重要的理念,而且更要傳承下去,讓兒子懂得領受這一份親情與信仰。
9 阿盛,《春秋麻黃》,頁61-72。
10 同上,頁68-78。
11 阿盛,《行過急水溪》(台北:九歌,1997),頁92-101。
三、阿盛散文中民俗敘寫的開創之處
(一)俗民生活的描寫
除了或多或少的運用民俗元素,阿盛散文中的民俗敘寫,也有其突破、創新的地方,而這些文章有可能成為民俗研究的新經驗。例如他的成名作<廁所的故事>12 ,記述從鄉村到都市生活的上廁所經驗,從茅坑到抽水馬桶,從竹片到衛生紙,把一向被視為不登大雅之堂的「廁所文學」搬上檯面,也記錄了50、60 年代臺灣鄉村的庶民生活圖像。文章最後寫著:
去年暑假,我回家鄉,找六叔聊天,聊起有關廁所的事。我對六叔的幾個孩子說,你們命好,我們小時候連廁所的沒有呢,他們不太相信。我說不但這樣,上解手後都用竹片揩屁股呢,他們說我欺騙兒童……最後,他們聯合問我一個問題:用竹片可以揩乾淨嗎?六叔說可以,我說差不多啦。
語氣幽默,把這個少見的題材處理得很好。而藉由與子姪輩的對話,也可以了解這些生活經驗已逐漸被人淡忘,甚至懷疑其真實性;那麼,阿盛的這篇散文,就成了最好的見證。
又如<煙火醬菜>13 ,書寫醬菜小販,以及醬菜在庶民生活中的位置;在阿盛筆下,有別於滿漢全席,醬菜這最不起眼的民間日常食物,呈現了最有生氣的姿態。在文章中,阿盛描寫了醬菜小販賣的物品內容,有香醇的釀造醬油,也有特製的味増,以及林林總總,可口誘人的醬菜。但本篇的重點不在食物的味道,而是在人與人之間的互動。譬如受命去買醬油的孩童,當他看到車子裡的零食,實在無法抵抗其誘惑,於是自作主張省下兩角錢,買了一碗次級的醬油,另外為自己偷偷買了個小糖球;阿盛把這個心理過程寫得十分生動。又如夫妻兩人為了柴米油鹽的事吵架,阿盛利用簡短俐落的對話,成功的刻畫出平凡夫妻的生活況味。最有趣的是小販和警察之間的拉鋸戰,小販必須躲著警察,而警察也一直驅趕,但是到了黃昏時分,警察也要回家吃飯時,兩人的對話變成:
警察牽著腳踏車追上來了。「大人,我馬上離開,不佔路。」「下來下來。」「大人,我──」「快啦,天快暗了,我要回家了,」警察不耐煩:「快,我買一元醬瓜、一元豆乳,一元破布子,還有,鹹魚有沒有淡一點的?」
這個結局很出人意表,原來警察趕著回家吃飯,也就順便採買一些醬菜回家!原本如同敵對的雙方,到此變成買賣的雙方,真是逗趣。
12 同上,頁35-41。
13 阿盛,《民權路回頭》(台北:爾雅,2004),115-124。
(二)記錄民間人物傳奇
阿盛非常擅長刻畫人物,這個功夫運用在民俗敘寫上,就很成功的捕捉了民間小人物的身影,為他們寫下一則則傳奇故事。例如<乞食寮舊事>14 ,運用戲曲故事引證,寫下鄉村小人物傳奇般的人生。乞食寮位於臺南新營,因早期曾聚集許多乞丐而得名,直到1945 年以後,才加以整頓改善,但還是有少數乞丐出入。乞食寮是個貧困區,因此阿盛寫了其中一位居民黃藤的故事。黃藤以買賣舊報紙和破銅爛鐵為生,妻子因為受不了貧困生活而求去,因此阿盛在文中說這是「買臣妻潑水」15的故事;但是黃藤認真踏實,努力耕耘,教導兒女,終於苦盡甘來,家境好轉,兒女也十分成材,可說是小人物奮鬥成功的案例。阿盛要記錄的,正是這類憨厚的鄉下人的故事。
阿盛出生於戰後的1950 年,親身接觸或耳聞一些鄉村老人的人生經歷,特別是日治時期的生活經驗,因此他的筆下,也出現對這些人物的刻畫。例如<木村三郎還健在>16 和<林甘茶的故事>17,這兩篇文章都是記敘日治到戰後的小人物,一寫木村三郎,一寫林甘茶,但兩個人物是呈現對比的,前者以事奉日本人為榮,後者則處處與日本人作對。阿盛的生花妙筆,將兩個小人物的深層心態刻畫得淋漓盡致。
歷代正史都是收錄帝王將相、賢臣能人,民間小人物不一定會得到史官的青睞。即使在現代社會,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也許一時鬧個新聞,但不久也會被人遺忘。阿盛的筆,可說等同於史官之筆,為民間小人物作傳;他生動、靈活的筆法和角度,使得傳中人物更具有傳奇性;他的目的不是在評斷功過,而是寫下時代序曲下小人物的心聲。
14 阿盛,《綠袖紅塵》,頁49-58。
15 朱買臣休妻故事,朱買臣多年未考上功名,家中窮困;朱妻因為嫌貧愛富,主動求去。後朱買臣高中得官,朱妻想要復合,朱買臣以覆水難收告訴她不可能。
16 阿盛,《民權路回頭》,頁19-26。
17 阿盛,《船過水有痕》,71-74。
四、結語
阿盛散文中的民俗敘寫,已是他的獨特風格,其成就不凡。而從民俗研究的角度看,阿盛也記錄了這個時代民俗遺留和創新的樣貌。更值得注意的是,在阿盛心中,民俗是他走過的真實印記,也成為他生命的基調,他對世間情事的看法,常得自上帝爺的啟示;他對是非的評斷,也常常參照戲曲、民間俗諺等的寓意;民俗文化不只是生活的點綴,其中蘊藏的處世之道,也是他一生奉為圭臬的準則。而身為一個散文作家,他也充分發揮筆的功能,記下他的所知所感,為民俗發聲,也記錄新時代的民俗新貌。他既是保存民俗文化的記錄者,也是創造民俗文化的書寫者。
(「全球化時代華文寫作與海西文化傳播」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
(刊登於《台港文學選刊》2010 增刊,130-136 頁,2010 年11 月出版)
2010/11/21 福建社科聯合論壇論文(全文初稿)
台灣大學台文所教授洪淑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