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 白袍之中,白紙之上─
假如可以預知往後的行醫點滴將累積成珍貴的寫作題材,我的醫學院生涯大概會過得開心點,但或許也是因著那些年的不快樂,我才緊緊抓住文學不放。
自小喜歡背誦吟詠課本和國語日報的文章詩句,也愛隨處聽看百般「人」的故事;初中時,國文老師彭美嬌開拓了我的文學視野,開始寫詩和小說自娛;高中忙於課業,但曾利用作文課寫過小說;以為上了大學可以海闊天空追逐文學夢,然而醫學院的課程與資源中,能滿足我對人文渴望的少之又少。我吞吐著醫學書裡蹩腳的翻譯字句,含淚埋首顯微鏡下的組織切片,渾身筋骨的來龍去脈,寄生蟲卵的形象,心電圖的波形判讀……零碎的知識左一片右一片塞入腦中,卻拼湊不出一個人的樣貌。我半點興味也無。
於是一度以為我不適合學醫。
儘管大學時代經常逛書店,也一直試著寫,但屢投稿屢挫敗。唯一一次與文學有關的讚美,是校內第一次舉辦文學獎,因為參賽人數過少,主辦單位最後決定人人有獎。領回敬陪末座的獎賞,當時的我並不覺得受到肯定。後來我從詩、小說與散文的世界緩緩抽身,想轉往翻譯領域,當過翻譯社兼職譯者,領過薄薄幾張小鈔,最終明白自己外語能力太有限。
於是一度以為我不適合行文。
慶幸的是,我既未中輟學業,亦未停止閱讀。
「醫學養成教育」和「執行醫療業務」間有很大的差距,喜歡習醫者不一定能享受行醫,而我偏好的是後者。馬偕醫院給了我溫暖的環境成長,從見習到實習,我漸漸摸索出「病」與「病人」大不相同。住院醫師第一年,同事丰嘒和啟銘帶我展開追求夢想的旅程,接著遇見千智領我來到阿盛老師的寫作私淑班。二○○二至○六年,受了老師許多教導,不單是閱讀與書寫,還有古往今來的觀察及待人處世的工夫,那些年也是醫生養成的關鍵時期,我在文字裡思索與沉澱。第一篇被副刊接受的文章「digital」(後更名為「食指大動」),幸運被選入九歌出版社的九十四年散文選,才發現身邊看似平凡的醫院點滴,或許正是我可以著力書寫的題材。於是在阿盛老師的建議下,開始有計畫性的書寫一系列醫療相關散文。○六年離開台北,託網路的福,繼續受老師指點,至今又近四年。老師總說「有寫就寄來」,我前後寄了數十篇,學費分文未繳,於心有愧。還要感謝副刊編輯與文學獎評審的鼓勵,讓我的文學之路一步一步踏實。
我是個開心的醫生,可是我當醫生的時候,遇到很多不開心的事。某某,腎衰竭;某某,癌症;某某,車禍;某某,中風……某某,死亡。我喜歡當醫生,但醫生的工作裡,我也有許多的不喜歡。不喜歡半夜不能睡覺,不喜歡抽很難抽的病人的血,不喜歡被健保局牽著鼻子開藥,不喜歡因應醫院評鑑做表面工夫的文書作業……透過書寫,把不開心和不喜歡留在紙上,繼續笑著行醫吧。
「牽你們的手」中的「你」,在二○○六年成為我親愛的丈夫。回到家鄉,父母、公婆為我們的生活付出許多心力,婚後的我更能無後顧之憂地寫作。感謝上天賜予兩個男孩,同時為我帶來好運。二○○七年夏天,鈞楷出生,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揭曉,那是我第一個真正的文學獎。二○○九年春天,鈞揚出生,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補助名單公布,然後有了這本散文集。
在陳素芳總編的支持下成書。捧出第一本書,希望能邀請前輩說幾句話,簡守信院長事務繁重,仍撥冗閱讀寫序;與蕭蕭老師未曾謀面,但老師一口答應撰文推薦,對後輩的提攜心意,給了我很大的鼓舞。勞煩師長在難得的新年假期為此費心,深懷謝意與歉意。並謝謝琬瑜、育榮致力於本書編排與插畫。
醫院工作繁忙,三、五天一值夜時,我曾對母親提起羨慕她的家庭主婦生活,母親說,女孩子能工作很好,有自主性,不會跟社會脫節。後來我結婚生了小孩,有一、兩年的時間幾乎都窩在家裡洗衣煮飯餵奶換尿布,覺得自己成就不了什麼事,母親說,照顧小孩長大就是最大的成就啊。最近接了安寧居家訪視的職務,外出工作時需麻煩公婆父母照顧孩子,而安寧工作的報酬在同業裡並不多,我有點不好意思,但母親說,這很有意義,不能用錢衡量。我想是這樣包容的母親,才能任我行愛行的醫,寫愛寫的字。
這些年來,醫學與文學路上,要感謝的人太多。忠實讀者小阿姨,以及寫作班同學,讓我在稿子還無法駐足副刊的時代,仍沉浸於分享的喜悅。一同見實習的好友俞樺、源富、豪哥,以及家醫科與安寧病房所有師長、夥伴,陪伴我在崎嶇醫途中追尋真義。也要謝謝照顧過的患者讓我學習。
朋友當中有文采極好的醫師,有見地頗深的醫師,有用心良苦的醫師,但大部分太忙,在大醫院的忙著撰寫學術論文,在小診所的忙著申覆被健保局核刪的案件,再有文思也多半如此耗竭。而我在寫申覆的父親與寫論文的丈夫支持下,得以騰出筆寫下幾則故事。
謝謝一路上聽我說故事與說故事給我聽的人。
───﹝九歌出版社2010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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