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浴間裡,我和姐姐挨擠著。總是從擦背開始,每調整一個角度,每移動一個姿勢,一人指揮,一人配合,默契稍一失準,拉長音的嘶──便從姐姐齒間竄出。
「歹勢,麻煩妳了。」當姐姐首次轉身正面向我時,她羞赧的說。無衣蔽體的她,一手提著引流管,一手忍不住遮胸,明知多此一舉,為的是掩飾她裸裎相見的為難。
「大家互相啦,我住院時還不是妳照顧我的。」不過一年前的光景,我開刀割除子宮肌瘤,姐姐陪我住院七天。
「可是妳並不需要我幫妳洗澡啊。」姐姐語帶歉然。
彼時的我,術後第三天便下床活動,當身上所有的管線一一離身,姐姐提議「我幫妳洗澡」,我扮了個敬謝不敏的鬼臉,寧可把自己關在浴室,坐在馬桶上,以蝸牛爬行的速度、仿無尾熊的溫吞緩慢擦澡,只為避免一絲不掛與姐姐面對。出院後,為了疤痕的美觀,因傷口仍隱隱作痛,只得央請姐姐為我的肚皮貼上美容膠。前一刻遮遮掩掩地將底褲往下拉低一寸,下一秒扭扭捏捏地又將褲頭往上挪一點,姐姐看著我的舉動,好氣又好笑的說,妳小時候都是我幫妳洗澡,妳的身體早就被我看光光了,害羞什麼!
「妳就當我現在是在報答妳小時候幫我洗澡的辛勞。」我說。
「不公平,妳以嬰兒之軀換熟女的裸體,我真是吃虧。」姐姐苦笑。
姐姐大我六歲,自我懂事開始,她就是個大人,她常提及為襁褓時的我換尿布、餵奶、洗澡等的總總往事,成為我人生的記憶裡某些空白片段,但當我產生意識、對生命有所感知時,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她在我身邊──二十歲以前,我都與姐姐同床共眠。我和姐姐睡在由兩片木板組成的雙人床,翻身調整睡姿,眠床便嘎嘎作響;木板間的縫隙是條楚河漢界,肢體稍越雷池一步,便夾肉伺候。迫於形勢,我和姐姐總是睡的直挺挺,不敢輕舉妄動。
身體習慣了距離,拘謹自成規矩,我幾乎未曾感受過姐妹間的親密接觸,比如姐妹共浴,或,在對方面前更衣,甚至於擁抱。大通鋪毫無隱私的生活型態,保守的家人習慣到浴室換衣,偶爾不經意撞見,也會自動別過頭去,遵循著「非禮勿視」之道。國中三天兩夜的畢業旅行,同學謠傳因為是團體活動,除了一起睡榻榻米,還要一起洗澡,嚇得原本興致勃勃的我急打退堂鼓。
當我變成了大人,為了學業與工作,獨自負笈中部,這才擁有單獨使用一張床的權利。守著單人床過了數年,交不出一張亮麗成績單的我,幾年前決定搬回老家,我不必再和姐姐擠一張床,因為有了自己的房間。
孰料,因「病」讓我頻與姐姐同眠。
這天,推開診間門,我瞥見一旁的列表機上有張寫著姐姐名字的白紙,上面寫著「乳房之炎症」,我碰碰姐姐的臂膀,低語,看,是「ㄧㄢˊ」,不是「ㄞˊ」。待醫生向我們解釋切片的結果,我茫然無法理解,怎麼醫生對文字的定義和我從小學的不同?聽著醫生解說後續的治療方向,我不時將目光向姐姐飄去,隱藏在黑框眼鏡下的眼神強扮鎮定。隨後,護理師引我們進訪談室,安慰與釋疑。她獨演著單人默片,嘴唇開開閤閤忙得不停,我的腦海只塞滿五個斗大的黑體字「乳癌第二期」。
診間的冷氣太強,凍結了悲傷,走出醫院大門,和煦的陽光瞬間暖化了我的堅強,我迸出一句「讓我哭一下」,不管停車場上來往的人群,兀自啜泣。受我的感染,姐姐嗚咽了起來。
平時看電視劇輕易就梨花帶淚的她,想必是辛苦壓抑罷,「想哭就哭,不要忍。」我對姐姐說。
「我本來忍得住的,都是妳害的啦……」緊繃了三個星期的汽球,砰的一聲,洩了氣。原來再多的「心理準備」仍然準備不足,再多的「心理建設」仍無法面對真相的殘酷。
經過多日的思考,姐姐決定聽從醫師的安排。開刀的前一晚,我陪姐姐住進病房,就像她當初陪我一樣。姐姐一推出開刀房,我握著她的手讓她知道,當她睜開眼的時候,我就在她身邊。
除了協助洗澡,為重建的乳房按摩亦是我每天必作的功課。傷口的疼痛讓姐姐狠不下心施力,只得由我充當按摩師,每回十五分鐘,每日四回。有了伴洗的經驗,姐姐已能無懼於色、大方的輕解衣衫,任我在按摩的同時,使出我的看家本領,插科打諢逗她開懷,希望她能暫時忘卻痛楚。
緊接而來的,是一連串的化療療程。我陪姐姐住院化療,病房內配置的沙發床是我休息的地方。床與床間隔起了一道隱形的楚河漢界,姐姐躺在那邊忍受噬骨的痛苦,我在這邊瞪眼緊張,不時越線探顧,夾心伺候。
歷經化療的摧殘,姐姐頂上稀落,讓她假髮不離身。漸漸的,她不再害怕以真面目面對親人,就像我幾次在她換衣服時誤闖她的房間,即使赤身裸體,姐姐亦不慌張遮掩,而我,也學習姐姐不再硬弓,連同感情,赤裸裸不再隱藏。
改變,才能自在。我知道,這一段路,傷痛終會過去,姐妹之情將比以前更加緊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