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張照片,是六歲時叔叔結婚當天到照相館拍的。照片中的女孩頭上戴著兩個假髮髻,身穿仿新娘紗的白紗裙,腳上一雙潔白的褲襪。站在相館風景布幕前的椅子上,手裡斜拿著一枝紅玫瑰,照相師藏身在相機暗箱的黑布裡,伸出一隻手來,指示裂嘴嘻──來,笑一個。叭──一道鎂光燈閃電似的照亮了女孩的心智。人生的明確記憶從此開始。
記憶之所以深刻,是因為不尋常。首先,平常日子裡除了西瓜皮式的髮型,其他的裝扮都是非分之想;至於那白紗裙,簡直是天上飛來的禮物,雖然只穿了一個白天的時間,第二天就恢復平常粗布衣裳,但足夠滿足女孩初始的虛榮了。
接下來的輝煌記憶是當花童,我當花童不計其數,一直到小學五年級的「高齡」。叔叔姑姑結婚,我和表姐一對紅花似的,插在喜宴的門面上。迎娶新人的繁忙熱鬧是大人的,我只記得在吃過喜宴之後,照例所有的親族要和新郎新娘在大埕拍一張家族大合照。照相師的角架準備好了,吆喝著,嬸嬸姑姑們互相叫喚著,好不容易簇擁過來,又一陣喧鬧地拉拉擠擠推推讓讓才終於站定了,然後拍照。當時我輩或蹲或站在前面第一排,身後層層疊疊不知幾排人,開枝散葉的氣派。待相機快門一按,幾十人一哄而散,各自拎著「菜尾」回家了,似乎誰也不在意曾經在某人的婚禮上留影。而老輩鄉親的臉龐,像風乾的果子一樣,永遠掛在年年褪黃的照片上。
拍過大合照之後婚禮才算真正落幕,花童就像婚禮上充場面的鮮花一樣,迅速淪為無用之物,沒有人告訴我婚禮結束,該回到現實了。那麼有沒有人告訴新娘子,婚禮完成了,從此妳的另一段人生開始了呢?通常這時候已是黃昏,新娘子在新房裡安安靜靜地卸妝,外頭男人砰砰碰碰拆除臨時的搭架,大掃把刷掃著大埕水泥地的乾澀聲音,汽水瓶在地上連番滾遠的叮叮咚咚響,比迎親時的爆竹聲更叫人心慌。新娘子的新生活就在這種粗暴又驚心的響聲中開始的吧。而我不知所以地一路踢著石子回家,結束一回又一回的花童夢幻。
小學畢業前夕,畢業生集合在校門口,頂著屏東夏日的艷陽,一個個曬得嘴歪鼻斜,刺眼的光線使我們瞇起眼睛,蒸騰的暑氣帶來的騷動與少年的茫然,相機咔擦一聲就永遠留在黑白的畢業合照上。雖然翻過小學的圍牆便是未來的國中校園,驪歌仍唱紅了我們的雙眼,三五好友早就互換了照片,殷切地在照片背面寫著「勿忘影中人」「長相憶」這樣天真稚氣的期望。而今,像凝視水族箱裡的小魚一樣看著照片,一一辨認影中人,影中人即使就在咫尺也是天涯,已經長久不曾相憶了。
然後,我們長大了。在旅遊、朋友聚會、婚禮、宴會上,還有各種數不清可能歡笑的場合,我們像逛街購物一樣便利地拍照,擺弄著各式各樣的姿態,不外企圖將此時此刻的歡愉定格、保存。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面對鏡頭,即使有多大的辛苦艱難,有多深的悲傷,我們仍會記得要面帶微笑。許多年之後,人經過滄桑,照片經過時間的潤澤,泛黃的照片遂有了一股不可言說的魅力吸引目光。照片保存的瞬間,卻彷彿是過去的生活本身,在日後的追憶與尋思中,在心裡悄悄說一聲:原來是這樣的啊。
比如說,當年尚未進入社會工作時,張張照片上是不經人事的清麗面龐,笑得可以滴出蜜汁來,再看看如今早上九點和晚上九點同樣疲乏的面容,相識卻難以相認。又比如有些事情在當時早已露出端倪,卻不為大家所察。在閃光燈乍亮快門脆響之後,拍照時互相挽著的、搭在肩上的手,頓時失去了親密的理由,彼此不無尷尬地把手收回來。我們習慣於在面對鏡頭時製造日常戲劇,詐欺記憶,為的只是要在這可能永恆的一瞬間,記得我們曾經這樣兄弟,如此姐妹。但是沒有恆久,只是那剎,此後的種種,便如冬日飲冰了。
在鏡頭前,最造作的莫過於結婚沙龍照了。在攝影棚華麗的佈景前,忽而梁山伯與祝英台,忽而是羅密歐與茱麗葉;外景或至善園或中正紀念堂或任何風景區,儷影雙雙擺弄各種親密姿勢。要結婚的人多數認為花幾萬元拍這幾十張照片是絕對必要的。人生就這麼一次嘛,也是一種紀念啊。但是任誰都知道,這樣一本厚重的相簿很快就會收進櫥櫃的最底層,而男男女女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了嗎?照相本的厚度並不等於幸福的深度,過來人善意勸告不要把錢花在這上面;話說得對但不合時宜,前行者已仆,後來者仍趕著走進婚紗店呢。
說到婚紗照,我偏愛父母叔伯的黑白照片時代「結婚照」、「告別單身紀念照」。昔時當有人結婚在即,三五兄弟黨或手帕交,相約在相館裡留下身姿笑影以告別單身生活,昭示曾經的年輕與友好。而兩人的結婚照,簡單別無花樣,兩 人或站或坐,雙眼望著前方。巴掌大的黑白素樸畫面上,有他們看向未來的人生憧憬,也有對過去青春的紀念;他們面對鏡頭,認真的眼神,拘謹的舉止,更顯得慎重而真實有味。
結婚之後,我便不再喜歡照相。在家庭聚會的場合,飯飽酒足的餘興節目,往往是儀式化地排排坐拍全家福。每個人像標兵一樣代表著一種身分,在鏡頭前,大家儼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此時,我也得戴起面具,微笑,一直微笑(我真正想做的是把頭轉開),偽裝出賢妻良媳的模樣來成就圓滿氛圍,實則照片中幸福的家庭卻和相紙一樣的扁平。而我的憤怒,我的憂鬱卻無從顯影,噫,婚姻生活中多少事要睜隻眼閉隻眼才能達成。
回鄉與母親說說笑笑的時候,我有時拿起相機對準她,母親當即停下所有的動作,抹一抹頭髮,收起輕鬆的面容與放鬆的肢體,以鄭重的形貌面對相機。母親從來不曾擁有照相簿,她所有的相片是父親服兵役時的大頭照、與大哥周歲時的合照,以及後來叔叔結婚時我和弟弟各自的獨照。這幾張照片就放在全家唯一上鎖的櫥櫃裡,小時候我每每趁母親打開櫃子的時候,搶著拿出已泛黃的照片來端詳,父親曾經如此年輕,這臉龐之下可是海軍陸戰隊訓練出來的體魄,在農地上又是讓老歲人讚嘆的鐵人。那壞脾氣的哥哥在嬰幼的時候也這麼可愛哦。母親忙於農事家事,眼光可沒有閒工夫在這些照片上多做停留,小時候我就知道,如果照片能換成紙鈔,對母親會更有幫助一點。
換季時田地裡要翻種紅豆黃豆或是白菜蘿蔔,母親總要上廟裡拜拜抽籤請示媽祖,或在廳堂裡燒香擲筊,徵求祖先的同意來加強自己的信心。排排坐在廳堂牆上的先人遺像,唯有爬滿皺紋的面容是「真」的,死亡以華麗的屋宇、庭園和象徵富貴的太師椅、瓶花和桌布圍繞他們,他們在人間可能根本沒有見過也沒有使用過這些物件。肅穆冷凝的畫面,一派世俗生活的富足卻顯得闃寂,大家都知道那一切是虛假擬造的,但是可以接受。這是我們的善意也是愚癡,假造人間生活的美麗且富足,祝福先人去到想像的天堂。
生活照片或可說是人生的備忘錄,在鏡頭之前人無以遁形,按順序看是人的一生,隨意瀏覽則如夢境,可是當我們對生命不滿意的時候,卻無法像拍照時一樣耍賴要求重來一次。照片是靜默的,我對之愉悅對之嘆息,照片從不回答什麼,只投射出曾經的五色五味的記憶。
** 刊載於自由副刊2009/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