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漂亮的照片四周佈滿香水百合與香檳玫瑰,電視螢幕上不斷播放妳的各式生活照,看妳巧笑倩兮,看妳顧盼回眸,彷彿妳就在現場一般。
同事十餘年,與妳熟稔是在妳工作上出了一些困境,數度與我長談之後。我們一起瘋減肥,參與妳的編織社,分享妳的孔雀魚苗與自種盆栽……。
前年的調職對妳來說,是人生的急轉彎,彷彿當頭劈下的一刀,讓妳無從招架,而受傷慘重的妳卻以「世事無常,看開了就好」來回應同事們的關心。我輾轉聽說妳差一點就用跳樓來結束所有的煩惱與不滿,讓我頗覺不安。找機會送件衣服傳遞溫暖給妳,催妳去試穿,但,妳卻用工作來迴避我,把衣服一擱就沒了下文。
幾天後去找妳,才知妳已住院開刀,是癌症,三期末。我驚得目瞪口呆,久久無法言語,妳的美艷豐腴,實在很難與癌末聯想。也許是忙碌與憂鬱使你身上的癌細胞迅速成長。一經發現,已經癌末。同事間有人耳語著:最多一年。我心情沈重了好久,這一年,妳將如何面對呢?會不會有奇蹟?
我曾經單獨前往醫院去探視妳,卻遍查不到妳的病床號,院方說可能是病人要求保密所致。美艷單身的妳,曾經被蜚短流長所糾纏。妳是不是一直苦於那些流言,以致連住院都要保密?白走一遭的我只好落寞離去,這一年,妳注定在醫院跨年。之後妳婉拒探病,做完整個療程後回東部靜養,再次見到妳,已經是九個月後妳返校服務了。那一天是教師節聚餐歡宴,妳還上台領了紅包,大家掌聲如雷,慶祝你的重生與福報。
分屬不同單位的我們,在偌大的校園中難得見幾次面,有一次是在學務處相遇,我們都驚奇於妳的康復迅速,而且一如往日的豐腴美艷,如黑瀑般的秀髮也一如病前。我還調皮的拉拉妳的頭髮,看看是不是真的?妳輕鬆自信,臉上掛滿笑容像小鳥般的飛來飛去,妳還約我下班後去擊鼓、練太極、做熱瑜珈……這樣的生氣蓬勃,既沒掉髮也沒戴口罩,誰會相信妳剛經歷過三期末癌症的手術與化療呢?妳還拉我的手碰碰妳左胸口的人造血管,說是化療時注射高單位藥劑用的,那些藥劑會傷害一般正常的肌膚,所以需要人造血管作為化療通道。那為何還沒拆掉呢?我問。妳說萬一復發的話,就不用再開刀安裝了。我剎時沈默。楞了數秒後趕緊說:那妳一定要好好保養。
另一次是在妳復職後的新單位藝文館,館外停車場正在發動引擎的校車製造許多廢氣,我遠遠的見妳摀著口鼻在關窗戶,遂上前與妳攀談,這一次妳談到對於能迅速康復,要歸功於自費購買的百萬藥品,並感嘆沒有早點買防癌險,病後的妳已經成為拒絕往來戶。在光鮮美艷的外表下,我看見你眼底的憂慮。
年底時,聽到人事部門傳出妳瘦得剩下皮包骨。我還急忙替妳分辯,怎麼可能嘛!我們上個月剛見過面,那時妳還是圓潤豐腴的啊!我立刻去找好友們打聽妳的消息。好友邊說邊紅著眼眶,為妳突然崩解的青春,嘆息。
我無言望著窗邊一缽鮮翠碧綠的水芙蓉,那是妳為我留下的,櫃子上那一盆盆造型不一的小柚木苗,蓊鬱油亮,那是妳去年栽種的。還有陽台花圃上一些被妳救活的植栽,都已抽枝長芽了。想到妳桌上那一大缸孔雀魚,總是特別妍麗肥碩而多產,妳總是細心呵護剛出生的小魚苗,待其成長穩定後,就大方的分批送出。那些小生命在妳手中似乎活得特別起勁,就算是山澗魚塘邊檢回來的水芙蓉,或飄落階梯棧道上的的五月桐花,六月梔子,妳只消用簡單的一盆水,就讓它們有了生命。只是妳自己的生命呢?誰來替妳扭轉乾坤?
之後妳拒絕積極治療而住進安寧病房,暴瘦的妳,兩頰凹陷又剃光了頭髮,與過去的美艷判若兩人。用高計量嗎啡止痛的妳,常陷入昏睡,清醒時妳頻頻交代:不印訃文,妳要樹葬……。
看來妳真的準備好面對那一天了,我們曾經相約減肥,希望擁有最窈窕美麗的身姿;妳曾那麼精於編織,自己身上披的,我們身上掛的,社團課教學生做的,都賺盡了同事們的讚美。妳希望多賺點錢,要買車子房子……這些那些,妳都放下了嗎?那曾經傷害妳的人,妳也原諒了嗎?
好友說:「人生的最後,伴著她的,除了痛,其餘都已不真實。」那親情呢?「親情愛情再深厚,這條路都得要她自己走,當她選擇安寧療護時,她已經了悟一切,只求不痛,其他都可放下。」未婚的妳,把名下財產都給了兄姐,把自己交給了命運。
今天見妳遺容安詳,知妳已經真正解脫自由自在了。
靈堂佈滿妳最愛的鮮花,告別儀式在一群禮儀師的帶領下進行著,沒有造作經營的哀傷氣氛,淚水卻在朋友們臉上氾濫,不捨妳終將遠離俗世而奔赴火場。你選擇樹葬,是否想化身為綠樹精靈,為妳短暫的青春,找到一個永恆的託付?
走出式場,妳的容顏仍揮之不去,婆娑路樹迎面送來薰風,恍惚中似乎感覺有個輕柔的動作拭去我眼角的淚痕,我愣了一愣,甩甩頭定睛一看,同事們都已沒入人潮中,我加快了步伐,追尋人潮中那些熟悉的身影……。
**刊載於中華日報副刊.2009/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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