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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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八年春，楊乃藩先生要我到中國時報社面談，隨興閒聊不多時，就敲定了上班的事。那時，我甫自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對新聞業完全沒有概念，勉勉強強一邊做一邊學，名義上是編輯，也兼充記者；至於歸屬什麼部門，不很清楚，迷迷糊糊做這做那，以為報社大概就是這樣，「隨機」工作就是了。

 

隔年，好像是。也許未隔年，說不定。高上秦先生說：「你到人間副刊來吧。」我自忖，既是新手，又只寫過幾篇文章，頗有些猶豫，高先生還是那句話。於是，硬著頭皮到副刊。

 

坦白說，從此開始才真正「上班」了。

 

高先生的人格特質，最明顯的是器量寬廣、要求完美。我沒聽過他對誰說重話，也未曾見過那麼全心投入工作的人。當然，在這樣的「主帥」麾下當兵，是榮幸，卻也夠辛苦。其時的老編駱紳，吃苦比我多了許多，我不用因為高先生臨時決定抽版而到排字房印刷廠挨罵，駱紳逃不掉，他很可憐。可是，我們想來想去，高先生無日無夜的打硬仗──與聯合副刊打仗──，親自衝鋒陷陣，我們這些當兵的喊什麼苦呢？

 

所謂千軍易得，一帥難求。真的是。高先生的為人行事，我學不來，但跟著看著，總也能領悟一二。他尊重寫作者，一點不矯揉，勿論是年紀大或年紀小，他都以禮對待，自然而真誠。我是個喜歡觀察的「文藝青年」，完全看得出高先生那種雍容大度是一半天生一半涵養，百分百是做得大事的人。

 

戰後新生代寫作者，料是絕大部分都與高先生見過面並受到鼓勵，不論屬何族羣。若認真算數，可能台灣籍的更多些。這樣的器識胸襟，三十年後的今天都未必多見。唯大才有遠見先見，信然。

 

跟著主帥跑的人，不只我與駱紳，還有林清玄、古蒙仁、張大春……。記得大春彼時還在輔大讀書，常到報社來。余老先生一次在家裡招待員工，我與大春商量好合作表演餘興節目，節目就以「高主編約稿」為內容，帶些笑謔。之後，同事說：「你們演得太露骨，不怕得罪高公？」我笑笑，問這種話，實在是不瞭解高先生，不答也好。

 

高先生被人誤解的事應是不少。他年輕就受重用，不免遭嫉，有些人會說些什麼話，他當然耳聞。可是，我在人間副刊一年多，根本沒聽他說過任何人一句壞話或澄清傳言。實話，我佩服他這種大將之風，不遜於佩服他的大將之才。他是能忍呢？或是不在乎呢？我不曉得，我曉得的是，不論因何如此，這種人萬中難得其一。再且，他主持人間副刊時才三十出頭──更早一次主編副刊時不到三十歲──，而沉穩若是，相當令人驚嘆。

 

常有人說，余老先生識才，確然。我從另一個角度看，高太太識才還較余老先生為早。天生這樣一個將帥才，注定要天馬行空四方遍，做他的妻、子，想也知道一定得比別人更堅毅。就我所知，高先生不惜財，他可不是為錢去做事，他是滿心為理想理念去做事。他獲得豐厚報酬，是一種結果而不是一種動機。我自信此言正確。高太太輔佐他，包容他，我親眼所見。良心話，以常情推論，若非柯元馨女士伴著，高先生也許真會飛得不肯落地，他的激昂情感實非一般人所能想像。

 

離開副刊，我與高先生較少見面。關於他的消息，總會有人告知，我想，形容他是「失去戰場的將軍」未必恰當，他永遠有用不完的熱情，永遠在打不同形式的仗，他一直沒有失去戰場。而今，他離開世間，他的戰績將被永遠記住，他是「永遠的文藝主帥」。

 

 

 

二○○九年六月廿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