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擬態
他只想躲起來,不讓別人看到他的存在。
因為愚鈍,動作慢憨憨的,無法和那些矯捷的身手拼搏,他所渴望的那些目標,永遠在身邊誘引,一邊又投以不屑的眼神看他完全束手無策。所以石狗公懷著既悲苦又羞憤的心情,隱身在礁石或海綿之間,礁石斑駁,他也斑駁;礁石覆蓋了藻苔,他也努力長幾根觸鬚像似點染幾許藻苔,再覆蓋些細砂石就更像寂然不動的礁岩,把自己裝扮得越醜陋越不引人注意最好,輕蔑的眼神若能忽略他,更好。
或者,顛倒過來說,他因為長得醜陋,疙瘩腫疣佈滿全身,沒有一處平整,他像是上帝在彩繪完花花艷艷的珊瑚礁之後,洗滌畫筆的一渦髒水,或是上帝形塑完萬物之後的一坨廢土,意外有了生命,他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所以想深深深地融進週遭環境裏,化為背景的一部分,希望別人都不要察覺他的存在。他討厭自己的存在。
但其實,他是多慮了,別人自始至終,只把他當成鬧市中匍伏在地的乞丐,視為街角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醜陋的那部份。別人除了對他的殘缺與悲苦視而不見、不丟下一枚憐憫一張施捨之外,更想快速通過,他是如此地立體,如此佔有空間,即使他不是這樣,人們也不想要從他身上一跨而過,怕醜陋會像跳蚤一樣,在跨步的瞬間跳轉到自己身上。
石狗公將自己化身背景的好處是:沒有人會提防他。強勁的對手他也許沒輒,但是不知輕重的小魚也學了強者的勢利沒把他放在眼裡時,他就不客氣了。他集中火力一搏,令這些輕狂的小魚猝不及防,張口吞下。但他的攻擊也只能那樣的一下,有時得逞,有時失敗,得逞是對他的挫敗與守候的小小補償,失敗的話也就失敗了,放棄繼續攻擊,因為他無法跨越自己的地盤一步,好不容易化身為背景中一個不起眼的點,他才不願意換個環境從頭來過。
他有一對看似蒙昧不清的眼珠子,把所有一切瞧在眼底,卻保持沉默,這沉默使他變得鬼祟,尤其對那些自覺做了不該做的事的人而言,石狗公是最鬼祟不過的。那些行事不正的人因為自己鬼祟,所以特別會注意到其他人注意不到的角落,於是就發現,躲藏在背景中的那一雙蒙昧又鬼祟的眼睛。
「最容易發現鬼祟者的,原來是自己的同類。」石狗公雖不喜歡被視為鬼祟之輩,一切都是不得已的,但被這樣看待的時間久了,他也如此看待自己。然後,他就發現這個定律了。
不喜歡自己的石狗公,也不喜歡別人,把所有的怨怒都化為一根一根的毒棘,所以,你以為他真的躲起來了嗎?也許吧,他攜帶了毒門武器躲得好好的呢!
之二.模仿
他不喜歡自己是那麼平凡,那麼脆弱,在弱肉強食的海洋世界,一點防禦的能力都沒有。怎麼辦?
只有像大多數的弱者會採取的行動——向強權靠攏。
他眼中的強權並不是有滿嘴利牙的大魚,那距離自己的世界太遙遠,他選擇體型和自己相近的傢伙。他混在那一群體中,觀察他們身上的裝飾,照著在自己這裡加一點黑色斑紋,那裡多一點黃藍的顏色,把側扁的身材修飾得更接近他們的圓筒形,模仿他們尖著嘴及舉手投足,何時覓食,何時休憩,他像人類學家及心理學家,把對方研究得比他們自己還了解自己。常常,他們不經意的行止被他當成一回事地又劃粗線、又加註解地行禮如儀,他們起初覺得眼熟,後來才愕然,彷彿面對著哈哈鏡,懷疑自己真的曾經這樣嗎?那被扭曲而奇形怪狀的形象怎麼看都是一種嘲諷,不像是被當成偶像般的致敬。而他們因為人多,因為是被模仿的對象,他們彼此之間一模一樣沒什麼好比較的,所以對群體中偶然混進來的這個模仿者,有一股被崇拜的飄飄然的虛榮,也就欣然接納,畢竟,他除了可笑之外,也無害。
那群傢伙倒底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值得他這樣模仿?說穿了,只不過贏他一點,就是他們擁有毒性,讓別人不敢動歪腦筋。所以,怯懦的他一心以為有人將吞噬他(其實也真的是,在那樣魚吃魚的世界,有辦法的話,誰不處心積慮張羅一個護身符?)就靠著模仿別人來保全自己,說來,還怪可憐的。
因為不想當自己,他對自己身上那第一背鰭所特化成的強棘不知如何是好,對於擁有這個他們所沒有的特徵,他完全沒有自信到底是好還是壞?如果出發點是摹仿,終點是維妙維肖,這個特色顯然是遮掩不了的敗筆,如果提高終點線在青出於藍,這個特色完全可以為護身符加強效力,是前者或後者?他一直無法判定,為什麼別人看起來都是渾然天成,增一分太肥,減一分則太瘦?而他對學來的假東西全心接受,對自己擁有的真稟賦卻疑心疑鬼,像借來的行頭一樣怎麼穿戴都不安穩?
但是,不管怎樣,這種個人特質他注定擺脫不了,這使得他雖然混身群體中還是被行家一眼識穿,不需藉助放大鏡就可以看出是個贗品,他只能矇混那些粗心大意,不講究也不識貨的。
僅僅是這樣,也足夠他脫離險境了,畢竟,沒眼光的人居多,而,他只要仗著似是而非的外表,在別人起疑卻未發覺,採取追捕行動之前溜掉就可以了。
我說的是模仿橫帶扁背魨的副革單棘魨,他的確就是這樣的魚啊,一點也沒錯。
--本文刊於 2009/03/02 中華副刊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