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星期天,清早還處於睡眠狀態,晨光微微,所有的事物溼溼地閃亮。我特別喜歡在星期天的早晨走過小巷弄去咖啡館,看鐵門半開的店家惺忪著雙眼做開店的準備,賣米粉湯的店面卻坐滿了人,人們縮著脖頸在蒸氣氤氳中圍著橙黃的燈光吃早點,彷彿仍是個夢境。
清晨的咖啡館,多是單獨的人,各據一座,彼此不相干。咖啡苦澀的香氣,人們的眼睛浮腫,剛剛從睡眠的境域醒轉過來,眼前是還沒有受到損傷的一天。清醒而完好的星期天的早晨,我自幸福與憂傷所來自的所在離開,應循著一個細微而強大的聲音,召喚我獨自去什麼地方坐一坐,去思索飄零的夢想和生活遭遇,甚至什麼都不想也好,只要一個人就行。
在這裡,有人看報紙,刷刷刷翻閱;有人像來不及梳頭就衝出門似的,一臉模糊望著窗外發傻;有人趴在桌上睡覺,奇怪,為什麼不在家裡安睡,莫非在他頹疲的睡姿裡藏著不足為外人道的苦楚。這時的咖啡館裡是沉悶靜寂的,有一種不願表達的孤單之感,一點抑鬱,一些不切實際。忽地響起瓊.拜亞的「鑽石與鐵鏽」。她的歌聲帶著久遠年代的氣味,如一則模糊的記憶,和咖啡的味道一樣溫暖。是了,生活中的一切如何去辨別鑽石與鐵鏽呢,似乎讓所有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在曖昧中懷抱著摻雜著的鑽石與鐵鏽把日子過下去,才有幸福的可能。是耶非耶?所謂的生活,總是這樣子夾纏,誰能說得清楚。
我將目光投向室外的街道,只是看,看被擰掉影子走向捷運站的人們,看在公車站牌下歪斜著等待的人,看蹲在麵包店角落安靜無表情的賣菜老婦,看路過的人,看著這一個開放的世界,一切似乎與我無關地運轉著,但是這一切又真的都與我無關嗎?或者是息息相關的。捷運站大門口新植幾株瘦細的欒樹的葉子在微風中閃爍搖動,如果此時有三兩聲鳥啼就好了。路上機汽車往來,還有厚玻璃隔絕,要聽到鳥聲是不可能的,而汽車摩托車的引擎聲卻一陣強過一陣。在充滿陽光的風景裡,最奪目動人的是對街兩排綠意蒼鬱的槭樹。槭樹的綠葉依然濃密,彷彿春天已經到來,又彷彿是秋天尚未走遠,薄而暖的陽光照進來,或許外面是寒冷,因為參差的對照,於是覺得自己是溫暖幸福的。
平靜無波的生活,不曾有足以傲人的成績,沒有絢麗的色彩,只是平凡平淡地過著日子,惟日子的平淡平凡,竟是可以感到寧靜幸福的。然而這種幸福終究是不充份,我總希望在柴米油鹽之外,應該再多一點什麼別的,多一點撞擊心靈的事物,以修補生活中的殘闕。
對於生活,我或許失之於天真,但也有著欲望;雖然日子過得清貧簡單,也有著虛榮的想像;總是這樣瑣瑣碎碎鑽石與鐵鏽紛陳混雜,在寧靜中又充滿了蠢蠢欲動,比如擁抱那個飄零已久卻仍讓人心情激盪的夢想,如槭樹上湧動的陽光。
陽光曬熱了背,再過一會,談論無薪減薪失業裁員保險退休金的人們就會湧進咖啡館,我懷著遙遠的情緒,維護著未受損傷的星期天,再聽這些話題便令人感到特別的厭倦。喝掉已冷涼的咖啡,我就起身離去。
--原刊 2009-02-22 中時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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