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覺得有雙眼在注視著我,從上班的第一天開始。隱於牆角、柱後,或者,某個角落。
我的新職是安親班的行政人員,午後小學生乘著交通車魚貫報到,七嘴八舌的大海嘯,襲捲出喧嘩巨浪,匆匆從走廊呼嘯而過,一分鐘內旋即平息;老師聞騷動便紛紛向教室移動,偌大的辦公室僅剩電腦與我相伴。是冷清令人產生錯覺?或是寂靜令我神經兮兮?
恰巧師資調度出了問題,主任問我可有意願暫帶小一的課輔老師?求之不得,早想逃離那眸子的監視。
踏進教室的剎那,似曾相識的氛圍忽湧,不經意掃視,圓滾滾的黑珠子,明淨的眼白下顯現的浮水印,是幼童少見的寂鬱。與我四目相交的是小華,欲言又止的凝望,彷彿有許多話想對我說。
休息時間,領學生到室外嬉戲,小華主動牽起我的手,不經意地,她用手環抱我的腰,雙腳勾住我的小腿,像無尾熊吊掛在我身上,不消十分鐘,我已腰痠背痛,假哭求饒:「妳可不可以下來讓老師休息一下?」小臉蛋抿嘴搖頭,我不知如何拒絕只得咬牙配合。
送走最後一位學生,小華和一名戴眼鏡的小胖子在教室外的長椅比鄰而坐,等著搭林老師的便車回家。我揮手道再見,小華問:「老師,妳明天還會來教我們嗎?」我點點頭。
翌日,休息鈴響,小華又爬上身,其他學生見狀紛紛要求比照辦理,小華無意讓位,攬得更緊,小玲兇吼:「老師又不是妳一個人的!」紅粉瞬間染上小華的臉,眼睛不斷向小玲射出嗔睨的箭,占上風的四肢仍頑強盤踞。
小華的舉止令我困擾,幾天後主任拋來一只救生圈,派我轉任小三的老師。
與小華一同等車的小胖子分配在我這組,我拿起他的作業簿,封面名寫小剛,和小華只差一個字,原來他是小華的哥哥。心中暗自祈禱,希望兄妹倆可別嗜好一同,我是棵外強中乾的尤佳利樹,超重的無尾熊爬上軀幹,必令我折腰刨根。
這天,我打開小剛的連絡簿,一張短箋飄落,我拾起讀著:「 X叔叔您好,為小剛申請的清寒補助金已撥款下來,今日交給小剛,敬請查收,謝謝。導師 XXX敬上。」
我將箋函夾回原位,隨口一句:「奇怪,信怎麼寫給你叔叔?收件人怎麼不是爸爸或媽媽?」
正在寫字的小剛倏然抬頭望著我:「老師,我爸媽都死了,妳不知道嗎 ?」輕鬆無謂的口吻,像在道他人長短。我連聲道歉,若無其事拿起他人的聯絡簿遮掩失措。
回辦公室後,我忍不住向主任打探。主任說,小剛的媽媽在小華五歲時因病過世,爸爸又在一年後車禍身亡,兄妹倆由打零工的叔叔撫養,因家境清寒,學校、安親班都盡可能在學費上給予幫助。
憐憫讓我的濫情失控蔓延。小剛寫字速度緩慢,我不再因延遲下班時間而頻頻催促;落地三天的白布鞋被綠豆湯渲染成潑墨山水,火冒三丈的我怒氣待發,卻見小華一旁端著碗匙臉扮無辜,搖手喃喃算了算了……,我被兄妹倆收服,任何錯誤似乎都變得可以原諒。
三個月過去,新老師到職,結束了我短暫的為師體驗,繼續用鍵盤敲打我的職場生涯。
真的有雙眼在注視著我。小華趁如廁之便,跑來辦公室探頭探腦,她不玩捉迷藏了,我的神經質解除警報,詭異不復糾纏。
小剛兄妹永遠是最後離開的學生,得空我便陪著他們讀書、運動及分享我私藏的點心。小華找到機會依舊把我當成大樹攀爬,有回我問小剛:「小華也會這樣跟你玩嗎?」
他搖搖頭:「這遊戲她只跟媽媽玩過。」
**刊載於中華日報 副刊.2007/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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