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總是說不清楚家鄉的地理位置。
它很平常,如同任何一個嘉南平原小鎮,儘管它有個意喻「空闊草原」的平埔族語地名--「他里霧」,這個夢幻的名字,讓我在提及故鄉時總覺到一陣飄飄然,但沒多少人識得;有條够本土的「石牛溪」,但又不若大甲溪、濁水溪的名氣大;一直到高速公路設斗南收費站後,我才得以免去多餘的解說。
近年來,說起古坑咖啡、劍湖山遊樂區,聞其名者可多了,識途者往這兩處景點懂得由斗南交流道下高速公路,借過小鎮的外緣,一路上芒果樹濃蔭綠色隧道,兩側廣陌稻田,農舍散落其間,還有越來越少見的土埆厝,保留完整的三合院,是親近鄉間的最佳路徑。
其實公路南北縱貫線及鐵路西部幹線,斗南都是必經之站,只是,它實在不够大,自強號、莒光號總是跳過它。高速公路初通野雞車興盛時期,因交流道較周遭鄉鎮先開通,小鎮確曾重要過好幾年,南來北往的大客車常得下高速公路,進入小鎮的火車站前廣場,放下一批返鄉的乘客,再接一批南下或北上,或就學或到異地謀生的鄉人。在鎮上下車的外地人,以散居鎮外五大村鄉居多,部份擴大輻射至更遠的村庒,他們得再接駁往來鄉鎮間的客運車,回去他們位於阡陌間或濱海或隱於山邊竹林的家,所以說,小鎮雖小,交通上卻是重要的中繼站。
據鎮史所載,斗南車站是日本人在台建造的最後一座車站,迄今站區內紅磚日本瓦倉庫仍在使用。公路交通網雖然便捷,但載客量大的火車仍是多數故鄉人的選擇;近年來區段電車更發揮短程通學、通勤的功能,我高中三年就是在「趕」火車中忽忽而過;循著家鄉人出外求學就業的模式,我由一個汲汲營營、無暇顧及家鄉一眼的拚命三娘,不經意間,已是開始懂得放緩腳步的中壯年人了。在我鄉,多少子弟就同我一般,在南來北返的歲月裡,白了少年頭。
在這個遊子出入的門户來來去去了二十多年,它或許有小小我感覺不到的變化,然而樸實的外貌和站前的寬闊廣場,連嚼著檳榔吆喝載客的計程車,多年來仍是一般模樣。曾經,我在月台候車,聽擴聲器播送來輕音樂,「黄昏ㄟ故鄉」、「媽媽請妳也保重」、「故鄉」清清淡淡地迴盪……。耳邊的旋律常令我心思隨之漾盪,對自己成長地的孺慕情感,即使少小離家,這種自根底的熟悉氛圍不曾或減。回想與故鄉友朋,在這月台錯過、聚散,過往一如眼前望不見盡頭的鐵軌,遠去了,仍然得以尋跡。
月台的容顏未改,來往的我鄉人卻已翻過幾代。早年,吐著黑煤煙的長龍滿載青春少年和他們的夢想,勇闖迥異於鄉鎮生活的繁華都會,這之中有我、我的兄弟姊妹、我的前輩後浪,或讀書、或進加工區當女工、或在工地扛板模在工廠做鐵工;在異地的夜裡任淚水潤透孤單的思鄉夢,單純憨直的庒腳孩仔即使闖撞得頭破血流,只要回到母親的土地療傷似乎即能如「鐵牛運功散」廣告的神效,筋骨粗勇的揮別月台相送的老父母,再次投入「轉大人」的社會煉爐。
尤其在五○、六○年代,本縣年輕人一批一批擁向城市,相信即使在都市做苦工也強過在家鄉扛鋤頭,彼時我尚在求學,寒暑假返鄉,最愛騎單車到鄉間閒逛,見田間多是曬得黝黑的老農勉力耕作,各庒各村難得見到青壯人口。而今彼時的少年人都已步入中壯年了,肩頭的擔子正沉重,家中父老未必肯離開住慣了的環境去依附子女,所以三明治族的我輩人奔走於工作地與家鄉之間,司空見慣,尤其逢年過節。
年節時車站前廣場特別繁忙,習以車輛代步的現代人,即使住在鎮上也要勞動家人接送,再加上散居鎮外庒落的出外人,廣場上車進車出熱鬧異常,不須交通號誌,就算有,也「僅供參考」,小鎮居民自有行車規則,在看似無縫隙的亂車陣裡把車子安頓好或抽離。
鄉鎮小,人際關係也自有一套規矩,攀來附去,常在與人寒喧後恍然彼此尚算得上親戚。有回在鎮上閒逛,看見一户人家的圍牆上蜿蜒一條由綠榕修剪的龍形,犄角特立、龍顏線條分明,身軀伏動,活靈活現,一時看傻了,腳步不自覺邁入人家未關的庭院,一位白髮歐吉桑自三合院護龍迎來,我說了被「綠龍」吸引,他不置可否只是笑笑,問我家住哪裡?我想起家鄉人自我介紹是不會說住幾巷幾號的,告訴他,我住圓環附近,是「餅仔廖」的女兒;他點點頭、請我進屋開始煮水泡茶,歐吉桑說,也算是姻親啦,妳的誰誰娶了我誰誰的女兒!
小鎮就是這樣的,現代與舊式融合,人與物皆同。
家中早年經營餅舖,常有食品廠業務員出差到店裡來,他們以鎮上旅社為落脚處,每天騎著摩托車到鄰鎮隔縣做生意,或許是因小鎮臨雲林縣與嘉義縣交界,位置適中,且消費不若隔鄰城市高,故獲青睬。像這樣各行各業須南北奔忙的人頗多,鎮上各家旅社的生意都不錯,連帶的,在各旅社周圍也形成小商圈,其中,以食堂與酒家最為興旺。
鎮上的酒家在周鄰鄉鎮頗有名氣,彼時自用車不普遍,但酒家店前總停有兩三部黑頭車。霓虹招牌閃爍,有的閃著酒杯高跟鞋、有的閃著黑豆芽音符和喇叭,我沒看過酒家女,只記得店門口一定有吆喝擲骰子的香腸攤子,和擦皮鞋的少年人。好奇的問爸爸,酒家裡面是什麼樣,爸睨著媽媽,閃了舌似地直嚷著:「我哪知道!」
隨著交通日漸發達,小鎮的「驛站」功能退化,食堂和酒家漸漸沒落了,我每回返鄉就不見了一、二家,不知酒家那些鶯鶯燕燕飛向何方。食堂的生意也大不如前,不過倒是有一家老字號併購同行、轉型成功,現是鎮上規模最大的餐廳。爸爸最愛說:「這叫三國歸一统,打斷胳膊反倒勇。」
進入雲林縣,像這樣繁華曾經的鄉鎮很普遍。
車站前直通通的中山路是鎮內的主幹道,商店最多,郵局、銀行、農會都在這條路的「老」位置上;它們早已不是我離鄉前的模樣,都已改建成樓房,有中央空調、氣派的門面、ATM自動提款機、抽號碼牌作業方式,都市有的規矩,小鎮也一樣照辦,還好仍多少保有老式的人情温暖。一輩子與農地博感情的莊稼人仍有許多不識得字,他們習慣與農會往來,信任相識二、三十年從小姐變歐巴桑的櫃枱辦事員有耐心幫他們填表格、聽他們炫耀子輩和家裡人不捧場的碎碎唸。騎鐵馬戴斗笠被機車和安全帽替代,在那個未執行全面禁煙的冷氣間,他們為彼此點上一支煙,吞吐煙霧,用我不熟稔的語彙交談農事;每回陪長輩來辦事,總覺時間在此似老牛的脚步,沉穩且緩慢。
鎮上的幾家診所,印象最深的就是中山路上有天井造了假山魚池的小兒科。從醫生背後的大窗可望見,潺潺流水行過蒼翠蕨類植物的假山流入佈滿苔蘚的池子,看似湛寒的池水裡肥嘟嘟的金鯉悠游。在這家診所斜對面另一家洗石子牆面小洋房診所,庭院有棵長不高卻結實纍纍的木瓜樹,紅磚頭疊架、上置長石板的二層花架,留日的老醫生栽植多盆我不識得、鄉人說是「閒人才養那種吃不飽的」榆、欅之類盆栽;和藹多禮的醫生娘好幾次送木瓜給我這個老病號,小時體弱的我,每有流行性感冒必要報到。對照後來開業的幾家中型私人醫院,把樓上幾層隔間成病房,一樓空間供醫生看診,病患等在冷冷的塑膠座椅,盯著一再一再反覆的電視新聞……;聽說電腦化作業效率好、醫生的收入頗豐,我倒覺得以前的老醫生會過日子。
近年懷舊情熱,自忖老醫生的舊式樓房雖搆不上古蹟的邊,也算見證了時代,趁返鄉興冲冲地帶著相機想來個懷舊之旅,卻遍尋不著那家有魚池的診所和小洋房;橫的豎的店招遮蔽了我腦中影像,僅認出洗石子立面牆變成二丁掛磁磚,改建了嗎?老醫生無人克紹其裘?我懊惱每回返鄉來去匆匆,把所見小鎮的改變視為當然,不曾用「心」去追尋;而今我站在鬧熱的中山路,對「應該在那裡」的記憶,甚且無法指出它確切的所在。
小鎮沉靜了,走出繁華,在時間的腳步中沉澱。
日益便捷的交通拉近城鄉距離,雖不免被擺進象徵現代進步的停車場和鎮民代表會大樓,在我心目中,故鄉恆久是樸質無華的樣貌;平實的街道、平實的人們,日子過得平實。每回返鄉,望眼無垠的一片綠,聞著散漫於空氣中帶著泥土的稻香味,心情不由得就感到安穩,節律也跟著放慢;路經已過百年校慶的小學母校,看著奔跑在操場上的小毛頭們,旺盛的生命力躍動著--是新生的繁華!
**本文獲雲林縣藝術獎 散文類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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