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將近7小時的飛行、轉機、誤點之後,飛機終於抵達上海浦東機場。
你派來接我們的司機熟練的在複雜而平穩的公路系統上左轉右拐的往崑山方向前進,一旁平行的高架橋上一眨眼就呼嘯而過的是五年前我初次來上海尚在興建中的磁浮列車,而今儼然已成為張江科技園區到浦東機場重要的交通工具,據說還會往南連結到崑山、蘇州、甚至到杭州。
你的人生路線卻是一直往北移動的。十七歲自斗南到基隆、台北,然後近耳順之年落腳於上海崑山,不同於當初少小離家,卻同樣是經濟因素造成的離鄉背井。
「女兒,我現在在山東,明天就回去」手機裏你用一貫的大嗓門喚我,在我還驚嘆於路旁那些早年連綿不斷的江南式民宅,已被許多挖土機起重機建構中的大片廠房給取代的時候,你的一聲女兒讓疲憊的我起了一個小小的震顫。車子風馳電掣在滬寧高速,不斷後退縮小了兩旁的田園屋舍,卻在赤金陽光中放大了我的過往。
或許是因為重然諾的你,曾應允阿嬤替代因故無法盡父職的兄長,照顧他的稚子,從此我就一步一步地,滲透了你的人生。
到台北讀高中,和你的家庭同住的那十年,我帶給你的煩惱大抵是多過考上前三志願的驕傲吧﹗遇到正值青春期的我彆扭的情緒亂竄時,你總以一貫堅定的包容築起溫柔的圍籬,不讓我傷了自己和你的家人;在我考上大學後卻堅持選校不選系,一心希望我往財務管理發展,然後為家中事業盡份心力的你,黯然妥協後仍舊耐心的為我分析現實與理想的利弊;就業後我果然因科系的冷門,在職場摸索了好幾年,也就是那時我才知道你本想舖條坦途讓我走,我卻總是要自己跌倒了才知道痛;甚至,在我第一次戀愛即同一位軍人交往的時候,你強烈的反彈也讓我訝異,「就算他做到將軍,我也不會把妳交給他的」你當時用力捻熄手上的煙,眼中閃爍著獵豹醞釀出擊的神色,我是記憶深刻的。
除去幼時的吃飽穿暖,我大概做什麼都是你所謂的「自作主張」吧﹗包括我的婚姻,這也是你對我發過唯一的一次脾氣。於是你暗中請人去打探對方的家庭和一切,直到消息傳來讓你放心,你方才釋懷,我雖覺得愧疚,仍不肯多做解釋:解釋我如何渴望組織一個屬於自己的,完整的家庭;解釋我堅信我所選擇的另一半絕對是我人生的soul mate。
「以前那麼叛逆哦!妳」挽著你散步在崑山森林公園的時候,你順了順飛霜的鬢髮望著那一大片如茵的綠草,和前方提著風箏奔跑的姪孫們,對我眨眨眼笑著說,「那時年輕嘛﹗」我趁勢捶捶你的臂膀,彷彿這樣的撒嬌可以填平你曾被我撞傷的坑洞。
彼時你總是規定我晚上十點前要回到家,「社會太亂了不安全」你說;總是逼著我以彆腳的英文去接待你公司的外國客戶,「給你練習的機會你怕什麼」你說;叫我選修中西藝術史的課程,「生活無虞了總要追求心靈的和諧」你說……絮絮叨叨的家常瑣碎之事,你總是說得太多,而我聽得又太少,有時不能平衡了,我甚至會莽撞的回嘴:這麼囉唆。
然而,在當了母親之後,在我的人生已經走到你答應阿嬤照顧我們的年紀時,我知道那些都是不擅說愛的你,表達愛的方式。
這幾年,我先是忙於工作後又專注於相夫教子,一不留神,時間已把阿叔你從壯年領到了老年的隘口,然後Skype中我知曉了你對於事業遭逢的瓶頸,憂慮無法成眠,於是,我馬上漂洋過海看你來了。雖然無法替你分憂解勞,但是能夠牽著你的手,陪著在蘇州拙政園的亭台樓閣間,或者聽你對中國庭園造景藝術的論述,或者聽你對兩岸政經的看法,又或者只是靜靜坐著欣賞「蘇州評彈」的絲竹之樂,也是好的。
「家人之間能多一次的相聚就是多一次的福氣」在我離開前一天,我們走在杭州西湖的蘇堤上時你突然冒出這句話。「以前你阿嬤總是告訴我:有量就有福,然後我就多了你們三個小孩。看妳從載滿憂傷自閉似的小女生日漸成熟快樂,做人處事言行舉止合禮得宜,總算不枉我的栽培……到了我這年紀能有兒孫環伺,一起訪幽攬勝,就是最高興的事了。我唯一憂慮的是,能留給你們的不若我預期的多……」你蹙眉道。
歡然處,有膝前兒女,几上詩書,大概就是這樣的理想,你於是能夠有更多動力衝破眼下混沌不明的前景吧﹗湖邊垂柳隨風飄拂過你背,湖心畫舫盪漾而去,看著南國風光旖旎如畫,我輕攏你的肩,附耳悄悄對你說:你什麼都不用留給我,因為你對我的教養就是我這一生,最豐足的資產了……
回台的飛機仍舊滿載,有的人打開筆記型電腦做事,有的閉目養神,安靜的空間裏,間或有幾聲操著福州腔或廣東腔的本地商人,誇大炫燿的談論即將得手的利潤,我一旁的男子則是喜孜孜的秀給我看他那半年沒見的稚子的照片。
我驀地強烈想念起-這麼些年從這個機場進出頻繁的阿叔你,千帆過盡卻仍舊意志力過人的你,為了家族打拼大半生的你,我十一歲的時候送我「唐詩三百首」的你,看二十歲的我近乎歇斯底里的哭叫著「不管我怎麼做都達不到你標準」的你,重重的握了我掌心才慎重的把我交給紅毯彼端那人的-親愛如我父的你。
**本文獲第二屆懷恩文學獎優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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