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 I love you so
The people ask me how
How I live till now
I tell them I don’t know
我愛妳,為何到現在?
放假的下午,營區如此空蕩靜寂。我獨自在寢室,穿著汗衫與短褲,坐在地上,曲身靠著上下鋪的床架,涼涼的鐵條支架著我的脊錐及脖子,我感覺像是一隻癱瘓的狗,吐露著孤單的呼吸,不想移動四肢,覺得眼睛都是多餘的。寢室裏有四個上下鋪,每晚睡覺前,室友們躺在床上總是吱吱喳喳談論著誰在把馬子,且讓她多麼地滿足,這時大家便會一起發出曖昧邪惡的笑聲,然後以不離口的三字經互相吐嘈。吹牛,你,狗嗎?我是如此地厭倦與其他人同寢睡覺,以至從來沒有在這種床睡過一夜好眠。但是現在能夠一個人在寢室裏,反而覺得與全世界隔得太遠,太遠了。
窗外飛過一片雲,好像是我的心。落葉,孤孤單單往下墜落在青青的草皮上後,就不再翻動了,而草皮上的水珠早就被曬死,離散成乾燥的微分子,原子,核子,李子,桃子,不知道是什麼的樣子。微風溜進窗口,探視我的鼻頭,我竟是活著。風溜走後,閉上眼睛,呼吸輕輕地,輕輕地要跟世界說再見,我可能快要死了吧。隨身聽早放在我的手上,像進行臨睡前的催眠,我載上耳機,繼續按下鍵,PLAY耳膜……。
如果當時的決定不一樣,便不會在這裡看我的靈魂接受一陣微風的輕吻後,變成一片離開窗口的流雲。我的靈魂比不上一扇窗的重量,飄走了,什麼也不是。眼睛有什麼用,丟到樓下去滾燙在青青的草皮,熟爛吧。我的愛情學分呢?學姊說我要修愛情學分哦。又飄來一片狗屁的雲,鬼的臉,爛牙齒,舌頭吐得像一條沒力的麻繩。我離愛情很遠很遠,許多的同學都上大學去修愛情學分了,我卻在此提前入營。記得那張綠色入學通知單,夾著一份大學的系刊,一起寄到了家裏。學弟啊,愛情是大學生必修的三個學分之一哦,讓我們一起攜手來體驗這珍貴的青春年華吧。等你哦。
你,站在愛情召喚的邊緣躑躇、猶豫。終於,你決定將此身下降到「地獄」。你讀了一所幹部學校,必須接受入學前與各軍種的入學生混在一起的訓練。於是你已不是以前的你,你必須以磨練身心,折磨筋骨,轟炸意志的手段,証明你是一名男子。請遠離以前的衰弱與青澀,讓地獄的火燄照明來路,焚燒打造你新的魂魄。如今與你一起墜入地底的年輕血軀們,才是真正的革命靈魂伙伴,經過整編後,你們將要一起投入世界的邊陲。所以,請堅強地偽裝自己的臉孔,把愛情的呢噥軟語,獻給地上的凡世,奉給天上的神眷,深入地底,挖掘寂寞的屍體。
I guess they understand
How lonely life has been
But life began again
The day you took my hand
請虛空開扇窗,讓孤獨呼吸,叫青春跳進,埋藏。
入營後,我望著鏡中的自己,頭頂留著一簇極短的髮,露出了粗糙的髮根與細嫩的頭皮,著寬大鬆垮的草綠服,鏡中無力的眼神疲憊的嘴唇,像個邋遢的罪人。第一天晚上,排長站在隊伍前講話,起初聲音很客氣,要大家注意,他做了一些基本動作示範。擺頭頓腳揮手,英挺有力,夠帥,眼睛射出兩道精光。接著喊起口令要大家跟著做,我們很笨,學不會,他生氣極了,馬上擺出鬼一般嚴肅的臉孔,我覺得他的嚴肅是虛偽的掩飾,那是訓練出來的。他要我們搞清楚,今晚落到了他手裏,就是跌到了地獄,我們這些無知的賤民,一天到晚造做惡業,來次總結,準備接受烈火的焚燒與寒冰的凍蝕,他是煉獄裏的天霸王魔鬼頭,要以他的滿腔怒火洗去我們的罪大惡極。我被自己的罪惡震撼到了,立正稍息的動作馬上做得流利。向右看齊踩碎步時,我內心嚴肅地瞄著他,真是好大的一粒頭,那一晚,他以一粒大頭為我敲響了地獄的喪鐘。
And yes I know how lonely life can be
The shadows follow me
The night won’t set me free
沒有極限,青青草原,潺潺溪流,都是芬芳的源泉。空氣,陽光,水……。
剃掉了頭皮,反而覺得頭容易發疼,鋼盔重重地壓著,悶著,蒸出一粒騷癢的臭頭。烈日下出操打野外,挖工事,搬草皮….。短暫的休息,坐在一顆滾燙的石頭上,喉嚨像發燒的小刀,我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喝著僅有的水,水壺很燙,屁股很燙,我的心在煉獄烘焙,發燙。四周煙塵瀰漫,許多模糊的身影在我身邊飄來飄去,十字搞敲擊黃土,挖洞埋葬自己,低頭搬石頭,搬的是別人的頭,草綠色的衣服包著一具具乾黑的焦囊。我正在吞口水,面前的一塊石頭突然顯現一位分配到其他連隊的同學,眼皮往下掉,兩頰凹陷,嘴唇乾烈,皮膚黝黑,綠色的鬼。「唉哦,好累哦,分配到了魔鬼連,真衰。」他的精神恍惚,意識像要分裂。他是高中的同班同學,以前醜,現在醜且陋。我呢?
自從我們一起報到,然後被分配到各個連隊去後,便很少見面,有幾次我跟著部隊跑步時,兩排部隊迎面交鋒,步伐整齊地嚇人,答數聲震動我小小的心臟,我知道會有幾位同學隱身在迎面快速擦身而過的部隊裏。就在兩軍交鋒的瞬間,我在亂陣中找到了一對互相凝望的眼神,但那看似堅毅的精神,透露的卻是無奈的埋怨。我的眼睛有怨,眨不停,汗水低到了眼瞼,我不敢擦拭,比淚還鹹。草綠服上有蒸餾發白的細鹽,啊,細細地,有冰霜降在我的兩肩,低頭看,胸中一片濕潤。我第一次如此明顯看到了自己心中的酸鹼。星啊。部隊疾風而過,大家堅毅向前,抖落沾滿全身細細的星子。
But I don’t let the evening get me down
Now that you’re around me
解剖自己,直到天上掉下結晶的心,填補。
他說,白痴們,晚上打電話給父母報平安。你穿著短褲與汗衫,走到營區的公共電話,前面一長排的人。等啊等啊,其實不知道跟父母講什麼,大概說你很平安,胖了幾公斤,勿掛念。好不容易,拿到電話筒。啊,啊,爸,媽,好啦,我知道,什麼?聲音不清楚啦,什麼?什麼?你只聽到雜訊,想再撥一通,後面的人催著你,快要晚點名了,你看他頂著一粒傻頭,急得淚快掉下來,放下了在褲袋裏摸著的銅板。好像沒哭,那一夜翻來覆去。
第一次放假,只有一天,班長把班兵都集中起來,要我們一起陪他跟女朋友到西子灣去玩。我穿著草綠服,戴著草綠帽,與大家一起逛西子灣,有些人知道把短褲短衣都帶著,一出營區,找了地方,換了衣服,變成了渡假的樣子,我穿著草綠服走在西子灣沿岸,看海浪翻轉,看男女牽手嘻笑走沙灘,鹹鹹的海風與空氣,充滿了浪漫。我想起了排長放假前的威脅,膽敢穿著軍裝做出違背軍紀的事,保證丟入漂亮的蓮花池餵魚。我出去之後,連班長的女朋友也沒多看一眼,而且她長得也不是很漂亮。後來,班長說他跟女朋友要留下來看西子灣的夕陽,我們很知趣,各自閃了。有些人又到別處去混,最後我自己一個人回到了營區。晚了,好晚了,不知為何會這麼晚。進入營區,進了寢室,又是自己一人,值班安全士官來找我,難道我犯了軍紀。「你,去大門的會客室報到。」到了大門,值班的軍官,從冰箱拿出一包水果交給我。「小兵,你的父母今天來會客,但找不到你,搞什麼東西,莫明其妙,水果拿去。」
你捧著那包冰涼的水果,走在營區筆直的道路,找著你的營房,往北還是往南呢?245還是246?每一棟都一模一樣。水果很涼,你的心更涼。你不知道西子灣的夕陽會是多麼地浪漫,但覺得那一天的海浪翻滾出來的都是殘忍的心腸,沙灘上每一對腳印都使你神傷。當室友回來後,你將水果分給每個人吃完。你不想說父母來過,怕一說,便不知如何繼續堅持才訓練出來的意志。
And you love me too
Your thoughts are just for me
You set my spirit free
I am happy that you do
牽我的手,釋放自由。
過了不久,我們被告知,必須送進毒氣室。很快地,我們在毒氣室外練習戴防毒面具,蘊釀等待死亡的心情。「如果沒有戴緊的話,我會幫你們收屍。」我們站在空曠的野地,聽毒氣室裏的人唱歌答數,聲音漸漸變得含糊,愈來愈小聲。然後一班一班的人從毒氣室被送出來,全部都是哭喪著臉,已經哭過的人,看著剛出來的人,卻笑得打滾。我不想哭,也不想笑,想到要在充滿毒氣的空間裏大聲喊叫,心情就悶。如果,真把我毒死了,他們會哭還是笑呢?有一個人出來後,對著班長說,感謝班長給他這次機會,能夠實際體會死前的掙扎,卻又不會真正地死去,終於與死亡打過照面了。我看著他,吐出了好大一口臭氣,希望野地吹起一陣大風,把我身上的遺毒全部吹進他的鼻孔去吧。我與他們在野地站成一排,讓野風慢慢消毒,也許是殘留的神經毒劑吧,我終於流下了不自主的神經性眼淚,心裏卻一點也沒有想哭的感覺。流著淚,只想睡。死後的世界,有點疲憊。
營區的生活是緊張的,但有時候會突然空出一段時間,沒有人來管我們,好像全連隊的軍官一下子全都消失了,我突然發覺在這樣的地方竟然也會有無聊的時候。有一天我們出公差,整個下午我與整排的菜鳥在一片坡地拔草、撿石頭。我們像一群放牧在青青斜坡的山羊,低著頭,呆呆地在草地間嚼食著嫩草,玩弄小石子,有時會抬頭望著天上飄過的雲,凝聽突然拔尖的鳥叫與牛低沉的嘶鳴,有時山下幾戶人家講話的聲音傳到了斜坡,遠遠地一位少女騎著腳踏車在山那一邊的小路經過,這時我已忘卻了這是一個營區,不自主地想像成在青青的牧場裏,有著碧綠的原野,住著親切的主人,備有新鮮的牛乳、醇香的乳酪與甜脆的糕餅。我拔起一根青青的嫩草差點送進了嘴裏。這時我發覺,一位我似乎不曾與他講過話的弟兄,怯生生地看著我露出牙齒笑了出來。
我確是不曾與他講過話。只知道自從一起來受訓後,便常有同連的人把他當做取笑的對像。後來知道,他小時候,父母便離異,國小畢業後,便被送去讀預校。有些與他在預校一起畢業的同學,知道他生性害羞,總是故意提起這一段,開些玩笑,這時他便紅著臉低下頭來,畏縮著身子,緊閉嘴唇,不發一語。當時,我嘴巴開開,抓著才被拔斷的青草,第一次看到了他完全地放鬆神情露出牙齒笑著,才覺得他與我一樣,其實有著青春稚嫩的心情,只是不善於言語。於是我像一隻單純的黑臉山羊低頭咬斷了幾根翠綠多汁的香草,將嘴巴孥向他。「你,與我同行的青春的羊,也來一根草?」。他又露出了牙齒,青春的夕陽冉冉降在他的臉上。我將一粒石子丟向前方的草叢,迴響,打痛了一隻睡翻了的黑山羊。咩……..。
The book of love is brief
And once a page is read
All but love is dead
That is my believe
以信念支撐?也許,我需要的是星星。
終於有機會放假回家,但還是只能穿著草綠服出營區大門,一路上,我還是沒找機會把衣服換掉。我想,我真的是被馴服了吧,有點可怕的改變。我一路坐公車北上回家,中途在一個公車站換車。一進了車,便看到一對小情侶坐在一起互相談笑著,這兩個人我在補習班都見過的。我對那男生的印象一直不太好,他的氣質就跟他的頭髮一樣,流裏流氣。女生算清秀,鼻子挺挺的,皮膚白細,聽說以後想讀戲劇吧。戲劇?妳怎麼會跟他在一起呢?妳的青春活潑美麗,怎能栽在他的花言巧語裏,至少他必須有一點書生氣息,或者是健康活力,或者他會跟你談一本詩集吧。我一手握著車上的鐵柱,一手提著配發的制式公事包,我看起來應該是很呆板吧,但是我站得挺挺的,望著窗外的景色,沒有再多看他們一眼,雖然公車的引擎聲很吵,但可以聽到他們快樂的談笑。我不確定他們有沒有認出我,如果認出是我的話,當看到我一個人站在公車上呆望著,他們可能會為自己目前小小的幸福而感到極大的滿足吧。但我心裏卻為著那女生感到嘆息,雖然我以前也沒跟她說過話,但我總覺得那男生是配不上她的。妳不是要唸戲劇嗎?這樣的男生沒有妳要的戲胞吧。妳的belief呢?妳沒有遇過真正讓妳醉心的言語吧。那樣的話語,也許妳還分辨不出來。我握緊了公事包,眉頭應該也是皺著的,到站之後,我直接下車,固執地沒再看她。我知道,我們永遠都不會再相遇的。
And yes I know how lonely life can be
The shadows follow me
And the night won’t set me free
深處是我自己,與你一點沒關係。如此深信。
因為即將結訓,漸漸地,我們不再到野外從事夜間的摸索與作戰。晚上,我們仍然躺在上下鋪的床上,無聊地等待晚點名的時間。有一天晚上,一位班長穿草綠服戴軍帽,出現在寢室的門口。他背著值星的彩帶,戴著墨鏡,一手依著門邊,一手推著眼鏡,他說要為我們唱一首歌。「因為你們一定會忘記這裏的許多事,也一定會忘了我的名字,甚至忘記我的眼睛,你們走之前,我來唱一首歌,讓你們記得我現在的樣子。」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墨鏡隔著他的心情,發出沙啞而單薄的聲音,讓我們安靜。已經是十一月了,夜晚的涼風吹送著,我的眼睛有點惺忪。
And I don’t let the evening bring me down
Now that you’re around me
相遇寂寞的小徑,摘一片月光給妳。
我們注定是要把他忘記的。結訓的前一晚,我們接到命令,全部在寢室待命,直到熄燈,一直沒有人來巡床點名。但是樓上樓下卻一直有腳步聲忙碌地奔走著,外面也一直有卡車行駛過,且不斷有搬移裝備的嘈雜聲。明天就要結訓了,軍官們仍有許多的工事要繼續整備、移防。那是我最後一次在那裏感到孤單的時刻,明天就要與他們分別,大家還是在說笑,那便繼續說笑。我躺在下鋪的鐵床,看著通道外的燈光,聽著轟隆隆的聲響,對於離別,並沒有特別的感傷,且盡量不讓自己跌入過往的回憶之中。樓上,傳來連長嚴厲地命令班長的聲音,我雖然安靜地躺著,其實心裏夾雜著混亂與孤獨,我想那些連上的軍官與班長也是。但是這樣的夜晚,他們的意志反而是更堅強的,我應該也要像他們一樣。
急促的腳步不斷地上下樓梯,排長…班長…。室友們還是在說笑,通道的燈光斜照著我的床沿,我閉上眼睛,摸出床墊下的一本小書,看了幾行。關於夜的靜寂,或者是蟲鳴,跳躍,草原,音符,……。
And I love you so
The people ask me how
How I live till now
I tell them… I don’t know…
生命如此孤單,不斷地受傷。
一直到後來,誰我也沒想起,為何會這樣?我真不曉得。
**本文獲苗栗縣第八屆夢花文學獎散文優等獎
**得獎感言:
將青春的言語寫在風蝕的破岩石,寫在柔軟舒適的綠草皮,寫在流動閃耀的溪水裏,寫在飄浮風中的花粉裏,寫在鳥兒歇宿的嫩樹枝,寫在沉沉寂寂不語的山巒上,寫在深深無際的腦海裏。寫到無法與人訴說的時候,將青春的筆尖擱放自己的心上,輕顫出淺淺的痕跡,一圈一圈地,迴旋著,青春的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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