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端午之前，每日每日，少年跟隨母親繞轉城市的長街短巷，盡可能拾起每一張紙片、每一支瓶罐、每一件尚可利用的傢俱。然後，收整、清洗、轉賣，或帶回家使用。
少年缺少右耳，缺少一點點智力，但內心和雙眼一樣靈巧，知足，善於捕捉快樂。他非常喜歡這份工作，舊物的蛻變與新生令他感到滿滿的喜悅，原來這世上猶有他可勝任的事。回收物資換取對等報酬時，他會大喊一聲「變──」，雙手掬捧錢幣，叮噹叮叮噹，然後開心地讓母親摩娑他扁平的後腦與頸項。「你像個小魔術師，弟仔擁有點石成金的力量。」母親也好開心地說。
那個夜晚，與無數個夜晚相仿，卻又若有異樣。或許只是一種感覺，夜風有點涼。
便是在那個夜晚，少年第一次離家夜遊。
五月初五，是少年記憶中最後一個明確日期。此後少年便虛設時間，喬裝流浪，任僕僕風塵將他層層掩蓋，彷彿日月可以無限伸延到好久以後。每一個無夢卻難眠的夜晚，少年總為母親拉好被角，躡手躡腳步出家門，開始他一個人的旅程。
初嘗自由的少年，膽怯又歡喜，他好奇，白天與母親共同走看的曲巷和櫥窗，夜裡會是什麼風景？不知在哪一個街角的哪一扇門扉裡，有著他夜遊的歸向？
出門左轉先是鐵皮平房夾道的小巷，再過去是第一公墓園，那是每天必須來回經過的地方，母親會牽著害怕的他，要他閉眼數到一百勇敢向前走，當他數完睜眼，便會有光燦燦的母親的臉，蹲在前方，「弟仔做得很好喔，這個給你。」通常是五圓或十圓硬幣一枚，少年將硬幣收進褲子口袋，洗澡前再由母親掏出來餵養小豬撲滿。
那天，母親來不及餵撲滿，硬幣還躺在少年的袋裡。
五圓硬幣想買什麼？
想買母親最拿手的醬炒小卷。上菜時他會要求母親把小卷套在他的手指上，再一節一節啃嚼。也想買蛋捲冰淇淋，母親總說吃太多肚子會痛，一次只准吃半個甜筒。
五圓硬幣能買到什麼？
少年走進超商，打開所有冷藏庫的玻璃門片，又一一闔上。什麼也不能買，那些東西需要好幾個五圓硬幣。他走到店外回收桶旁的長椅躺下，對那個位置熟悉且心安。
少年伸出雙手瞇眼細看，指節上月影斑斕，白天剝過粽葉的油膩已經不在了，幾處硬且黑的什麼彷彿乾扁鼻涕蟲悄悄盤踞。餓極的少年將每一根手指放進口中吸吮，接著是掌心、手背。少年高興地笑了，不是因為留有餘味的粽香，而是他竟舔舐到母親的味道。然後，少年驚懼發覺，任憑多麼用力也無法完全攤平蜷曲的雙手。他想起母親總要求他握住推車的橫桿，像學步小娃那樣驅車前進，即使手痠賭氣不推了，母親也會溫柔以手牽起他的。那樣努力地，不讓他看起來異於正常男孩。
少年因此經常忘記自己與別人有所差別，他只知道在開心時笑，憤怒時跺腳，哀傷時用母親的袖襬擦淚。偶有抑制不住的口水從難以緊閉的嘴角溢出，母親也會對他笑笑說沒關係，弟仔已經很棒了呀……。他於是以為那是每個人必經的成長。
少年被一陣寒意驚起，發覺超商不斷有人進進出出走過他身旁，可是卻沒有人停下來多看他一眼。母親會醒來嗎？他突然期望母親自暗處出現，來帶他回家，或者來陪他說說話，哪怕是來斥責打罵他也好，至少他不至於這麼隔絕和孤單。
木椅的紋理清楚印在他蒼白的臉上臂上，他只好帶著一夜流浪的印記啟程返家。
當他繞行白天與母親一起為龍舟賽加油吶喊的路徑，他看見，每支路燈都豎起一方布，是小城舉辦賽事的旗幟，滿城戰旗在安靜的夜裡迎風獵獵作響。少年十分驚異，就像第一次聽到夜風歌唱，壯闊張狂，迸裂空氣中最微細的分子，停泊於溪面的舟艇即將擊鼓再戰，水花飛濺，帶有風漬的鹹。只有趴伏於橋墩護欄的少年目睹了這一切。只他一人聆賞的比賽，只有他知道終局的戰績。少年雀躍不已，眼中閃現奇異神采。
少年恍惚聽到背後迅速追向他的腳步聲響，只差一臂之遙就要將他攫捕。唯一的自救辦法，就是走，而且必須走得更快更快，但心底的恐懼早已先他一步進入深巷。
深巷底端是家。少年急喘難歇，呼，呼，屋內的母親仍未醒來，他於是擁有了世界上唯一的、連母親也不知道的秘密。
歸家的少年，無夢，沉沉睡了。
母親不再咳嗽，安安靜靜一直睡。
母親越睡越久越沉，少年的夜行路程越漸長遠。母親徹夜長眠，少年則夜不歸宿。他的心中餵養著一個日益長大的秘密，他尚且發現夜遊是召喚過去與延長時間的技藝。白晝是他與母親走過的白晝，夜是自己獨遊的夜。當白日的光照令所有想念的夢土枯竭，一切物事都如此明亮卻又如此無望，少年發現，城市的夜好安靜好清涼。沒有窺伺的眼睛與喧嚷噪音，他因而能夠恣意遊蕩，馳騁想像，任思念跟隨足跡宣洩漫流，那是白晝的話語訴說不盡的縱深與寬廣。
只是，有些夜晚，少年疑心母親隨時會像平日那樣翻身清醒，那時，她將察覺枕畔的兒子不在……，因此，少年只能耐心等候更深的夜裡，以偷渡一個秘密的小心翼翼，輕巧離家。
又一次夜遊。脖子上掛了家門鑰匙，那是過去出門前母親都會幫他戴上的，伴隨步伐，一下又一下撞擊胸口，金屬的銳角微微刺痛他。口袋中除了盛滿銅板，他尚且仔細摺妥一張漂亮圖紙，上面有許多線條和符碼。少年記得，母親開始劇烈咳嗽後的某一天對他說，「我們把走過的地方畫下來，等到整張圖都畫好也就代表你長大了，以後弟仔可以看著地圖想起好多故事。」那張圖成了少年最珍貴的收藏。
母親曾牽著他的手在空白紙張上畫出多道彎曲小徑，右下最邊角畫上房子，「要記得這是我們家」，母親說。少年點點頭，指著圖紙中央所有路線輻輳的匯聚點，「這裡呢？這是什麼？」母親再次握著他手慢慢摹寫，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洋，十字對十字，日頭對月亮。少年努力記住了，是海神廟。
那之後，少年與母親仍然每天在里巷間繞轉，每到一個地方就拿出地圖仔細描繪添補，有時候以一朵花代表公園，一部車代表加油站，有時則以笑臉代表那裡有好多紙箱，或是好吃的食攤。少年的嗅覺勝過母親，每次都是他先發現蒜味香腸或臭豆腐豬血糕，聽力比少年好的母親，遠遠聽到麻糬小販車的鈴響，也會帶著少年快步前往。
少年與母親就要畫滿整張圖。
夜復一夜，流浪的少年在城市裡遊走復遊走，在每一個記憶曾經蹲伏的地點停駐，把百折千迴的心緒複印在每一個有過故事的街角，因為不斷重蹈白日裡與母親走過的路，少年的夜遊並不孤單。
前往海神廟，是一種記憶引導行動的決定。
少年撫觸這城市每一片磚瓦，每一絲軟濕的南風，起初，他會慣性看向身體左側，那是母親永遠的位置，無論走路回收吃飯說話睡覺，母親的位置只能是少年的左側，唯有如此，他才能透過健全的左耳傾聽母親口中的一切悲喜。
母親幾度喘著氣告訴他的，必須學會習慣有些人有些事景的來來去去，如果，媽媽必須早你一步出發去遠行，弟仔也要勇敢的、好好的……。
話語落下太多重量，無法承受的少年害怕地哭了，母親於是多次帶他到廟裡燒香祈求，「把名字告訴海神，祂會收留你的眼淚，讓你抽籤和祂交換願望。」
少年記得，還有一次頭籤的願望沒用完，有個秘密他只想說給海神聽，他希望母親的病痛快快消失，身體好起來，再與他一起出門拾荒，一起把地圖畫完。
少年來到廟庭才發現已經進不去了。廟的大門緊閉，他沿著外牆摸索繞圈，僅餘的精力就要消磨殆盡，卻依然找不到可以進去的入口。原來，入夜的海神廟不再是個渡口，不能引渡千般掛念千般想望。他以為海神娘娘順風耳千里眼都是不用睡覺的，以為所有神祇都能夠像母親躺下之前待他一樣，在每一時處都有求必應，圓滿所有願望。卻原來，祂們離他都遠。
走累了的少年蹲坐金爐旁，依稀聽見相似的節奏，微弱得好清晰，清晰得好微弱，那是母親最喜歡的麻糬車鈴響。少年摸了摸鼓脹的口袋，他想為母親買一盒，最好是花生口味的。耳畔又遠又近的鈴響鏗鏘鏗鏘，引領他在月光裡逡巡方向，決定此次夜遊的下一個地點。
最後，少年並沒有遇見麻糬車，但是，他擁有了第二個秘密。
那是弦月下的車站。
他看見一列火車就要離站出發。笛鳴如驪歌輕奏，那會是母親乘坐的離別車廂嗎？少年用力追逐即將遠去的火車，就像當初用力記住海神廟那樣，母親說海神可以收留眼淚，但母親來不及告訴他火車可以載走什麼。火車越跑越快，越跑越遠，直到少年明白自己再也追不上。
然而，即便是那麼深沉的夜色，少年竟然看見了列車駛過綿延千里的鐵軌暈著光，夜霧起落聚散，宣告魔術時刻的降臨。少年滿心期待，他相信，這必是一則神秘隱喻，引他見證無論誰已遠行誰被留在原地，發光的軌道都將日久天長連繫思念的兩端，任何奇蹟都可以幻化，永遠不再有失落。
「變──」，少年喊。他按捺不下興奮地扯開喉嚨瘖瘖叫喊，用盡力氣把騷動的心跳傳遞到視線之外的平靜遠景。他終於學會最厲害的密技，成為真正的魔術師。
母親教他這麼唱，火車快飛火車快飛，越過高山飛過小溪……，火車快飛火車快飛，裝滿心願載走悲傷，不知走了幾百里……
少年感到自己無比幸福。
他想延遲濃霧尚未消失的魔幻時光，召喚更多細節，變出更大更飽滿的場景，他快速奔跑，放在胸前口袋中的地圖隱隱發亮，似乎就要迎風張開翅膀……
少年繼續跑，再跑，他看見路上所有光影闌珊處都吻合圖中每處標記、每個記憶缺口，固定放著一箱七喜玻璃瓶等候他和母親的雜貨商行，加蛋不加價還能免費升級大杯奶茶的早餐店，三隻黑狗咬過他的停車場，看見少年走來就用力關上門的小麗家，還有他不久前剛畢業的小學，溝蓋斷裂推車需小心抬起跨越的市郊大排，城市邊界標號141的路燈燈桿，閉眼數到一百才能走完的第一公墓園……，「變──」，少年把它們一點一點串連起，開心的、傷心的、忘不了的──少年的心願很大，他想全部珍藏進回憶之匣，想在未來恣意開啟，時時溫習所有片段。
但也許，少年心裡早已收藏著比那張圖紙更精準的路徑與地標。
少年就要走遍整張圖。
破曉的雞鳴，將少年從夜遊狀態喚醒過來，意識到母親也許這次真的會轉醒，他加速往回家的方向踉蹌走去。
清晨冷冽的空氣讓少年微微打顫，日照下，家屋前，他看到警車的紅光藍光閃爍，警察用力撞擊木板門，鄰人掩鼻聚集，野狗嚎叫，汪嗚汪嗚──
那麼多那麼多的人都在耳語些什麼？少年全身沁汗，感到未曾有過的恐慌。
他一直在想，那一次頭籤的願望還沒用完……
~~第十一屆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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