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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2-03 22:48:10| 人氣491|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新鮮貨】三十─陳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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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莉莉安娜你不要走。那個時候將有無數警用紅燈包圍這一帶,一閃一旋,你一個人在賓館二樓木板搭成的破爛隔間裡環臂抱身發著抖,牙齒交撞咯咯有聲,雖然我們未來還可能但是現在已不能夠。

我想對你說莉莉安娜。


已經是三十歲了我。我們。
這麼說來,時間真的是很奇妙的東西,數學題,設若我在十五歲遇見你,交往三年並且分手,並且以為將來不會再見,誰知道二十五歲後仍然重逢,那中間經手女友十八個,論及婚嫁者有五人,墮胎超過三個可能更多,而我遇見你,則問題是,為什麼是你,這些數據在等式加減符號乘除約分後,憑什麼是你。何以如此。若且為若。

忽忽我們已然三十。而立。

但那不是最好的時候。

最好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那時候你帶著滿面破孔爛瘡來到我的面前,身著套裝連身褲裙,身上有香水混合著辦公室久坐那種塑膠化合味兒,皮膚因為長期待在冷氣房而缺水逐漸失去彈性,一張臉敷著厚厚粉底唇瑩彩蜜,兩眼劃黛綠高高描入鬢。這麼多年都過去了,你像週年紀念再推出的精裝芭比,橡皮臉精緻配件,只有我知道,你粉餅下的暗瘡陳年爛痘,你的裡面,彷彿倒插著破酒酐鐵絲網的苔癬牆頭,當你故作矜持含羞答答一如初次,天知道多年前你已經向我展示過(且我那時一如豪奢的爆發戶毫不懂得珍惜),也許當我再度進入的時候,我只會覺得疼。

然後我們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我們正對坐在夜市附近人聲喧嘩的咖啡館裡。雖然名為咖啡館,但很奇怪MENU上多的是簡餐生機飲食和午茶便飯。頭上喇叭隆隆震響,哪個知名歌手又一波主打歌正肆無忌憚打擊我們的審美品味,這一切是多麼怪異又理所當然,正如同我們坐在這裡,屁股有痔口腔酸餿直通地獄孔道。我們拖著兩具好大好大,當初不能想像的老身體,侷促彆扭的縮在圓桌兩旁,孤躁對坐。落地窗旁,長綠喬木植物透過落地燈葉影線條緩緩挪移,再過去賓館霓虹燈嗤一聲亮起。

現在我們見面了。

我以為那會是更驚人的,像我多年來心頭所醞釀,爆炸性的,一切都像被暴風捲起-破爛招牌、路邊泊車、公車站牌、商業大樓成片玻璃或是乳牛-你轉出街角的那一刻,世界在巨大的龍捲風中扭攪變形,天地都起震動,只有你站在那邊,莉莉安娜,你逆著光,鼻尖眼睫都好透明,嘴唇微啟,牙尖輕叩,緩緩舉起手來,手指尖尖像百合花蕊,你指名我,你就要走過來。對我說。與你分離之後。

與你分離之後。一切都不好,久了淡了也就好一些,但又不是很好可能還可以更好,習慣後也就好了但想不到,現在見到你又好多了。

好。蠻好。我可能會說。我們在夜市邊界的蠻荒相遇,相看無語,一如陌路,蒼茫對故人。

這一切其實都只在我的心底發生。事實是,我先是在下了班後橫越半座盆地,擠在顛峰時段的捷運系統裡像是運輸帶上被封裝的肉類罐頭,搭著手扶梯被一匙挖出地表後,帶著滿身腥臭與腋下的汗斑趕赴約定的咖啡廳前,看見你下了計程車打開車門絲襪被繃一聲勾破,不遠處柏油路舖設工程發出腥厚的化學氣味,你一手攔著車門不讓司機走,左半身微斜空出一手攤開裂了口的絲襪,大腿處彷彿橘子撥開了皮裡面深色果肉牽絲帶塊,你冷著臉和司機開價不能賠錢就扣抵車錢,好不容易索回幾兩銀回過頭半身罩在排氣管污煙中,瘴氣濛黑,只有一雙眼精鋼冷亮如銀,寒寒望著我。

那裡面沒有任何多餘的情感。

我想你到現在是三十了吧。剛好我也是。有一樣的眼睛。不穿絲襪但也有勇於向計程車抗爭索賠的勇氣。

(我非常想你。)

早就知道計程車靠不住。

(那時候其實我多想告訴你。)

對啊前幾次我才扯醉了上車司機帶我繞了半座城但我只要去隔壁街。

(我經常夢見你喔。)

唉讓你看笑話了。

(夢裡我像小學生背課文練習了好久紅著臉但仍然想對你說。)

所以說這裡不像以前了。

(我想對你說莉莉安娜。)

欸我都老了啊還是你看來年輕。

(那個時候,其實我……)

哪裡的事工作為重呀聽說高昇是吧!

這就是我們僅有的了。熟練順暢如城市排水孔的對話內容,渠道分明沒有絲毫逾越。原來你結婚了啊現在住哪老公何處高就孩子幾歲讀雙語幼稚園麻……我點了杯黑咖啡你說最近胃潰瘍喝喝果汁就好,我執著薄透如蛋殼的骨磁杯想回味你貓樣敏銳的耳,那種一吹氣彷彿就會扇動發顫的精緻器官,而如今你挽起髮來裸露耳輪別著長長金屬墬環,一動便有金石聲,像拖著腳鐐在地上刮磨。咖啡溫熱不太燙只會繼續變冷,含在舌尖齒縫淡澀無味,一如我們的對話我吸啜我發吐我只是自己在喝自己。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感覺腦袋渾沌尾椎骨發酸生冷,空調聲嘶嘶,模糊間我好像能看見透明水瓶裡綠葛毛絲綴繞的莖部緩緩萎縮的模樣,那後面就是你的臉。我不知道為何如此困倦。昨日之於我們無非如此。昨日之於我們像是咖啡廳空調被維持在一種精微的常溫中,拿捏得準卻還是有什麼在裡面悄悄流失。

昨日之於我。

欸你知道其實我只想把你搞上床好好玩那麼一次。像是多年後去雜貨店買一包五香乖乖興致沖沖拆開來看看裡面有沒有當年的小本漫畫。

有那麼幾次,我枕著手臂就要脫口說了。我也弄不清楚自己是防衛什麼或是過度有禮了。我在心頭大聲擬著粗豪口吻,對正叨叨念著自己老公孩子的你大喝著,你他媽來到這不也是因為這個目的嗎!丟下家裡老的小的,和多年前分手的濫情人在乾荒毒熱的城市好好來上那麼一次雨露均霑,不然你為什麼坐在這,不時露出一股小兒女天真姿態但分明臉上白粉隨著肌膚凹陷紋路簌簌震落。

連這樣完事前的制式化應對都讓我厭煩。

那時候其實我多想告訴你。你說。

我經常夢見你喔。

你那麼嬌羞的把垂下臉頰的一絲髮抿起,眼睫垂低像臉紅了且羞且躁的說。

夢裡我像小學生背課文練習了好久紅著臉但仍然想對你說。

我順勢伸出手,掌心輕拍你放在桌上的手,頭上喇叭不知道是不是所有音樂都放完還是其實那麼多音樂聽來只像同一首,我覺得喉嚨發癢有什麼沿著胃壁向上爬,我想不是都三十了嗎!這麼快。但為什麼不能更快一些呢?按下錄影帶快轉讓這女人的嘴像是訂書機那樣鉲鉲鉲就到關鍵句。

我輕聲說你省省吧

啊?你抬起頭用母鹿一樣迷茫的眼神看著我,似乎不確定剛剛聽到了什麼。

我說我來結帳好了。然後緩緩將上面浮印著房間號碼的鑰匙塞進你的掌心。當你再度打開的時候不再覺得疼只是好奇,這會持續到什麼時候。

我以為你會像受辱那樣漲紅了臉甩我幾個耳光蹬著鞋咯咯咯離去,結果你只是沉默的將手掌握緊。一張臉埋在落地窗外的霓虹燈裡閃閃滅滅。我看不見你看見的看不見。

我拿起帳單,輕緩如魚,身子擺動像中指折彎徒以食指無名指施力托住餐盤的服務生,翹著屁股姿態優雅,左移,右移,一手掏出皮夾步向櫃檯。

奇怪錢不夠啊。我用手指再三確認鱷魚皮夾窄仄空間,催吐那樣盡量把指頭探進去想讓它吐出更多,但是沒有。我輕拍胸前口袋打打兩腿腰際,但該有的就是他媽的不夠用。

我搔搔頭一臉無辜的對著櫃檯前的服務生說,不然我公事包押在這我到附近提款機領個錢好了。

服務生點點頭,我一邊掏出提款卡一手將公事包交向櫃檯,滿臉誠摯眼中有淚,步向光度洶湧的玻璃門口好像獲得拯救。心頭其實罵罵咧咧的操著服務生天知道他一小時鐘點薪才多少竟然這麼囂張。

我站在夜市街頭。不知道這時候莉莉安娜是不是躲進咖啡廳那小到只容一人的洗手間補妝,或是對著腋下跨間猛噴抑汗劑芳香劑。乳香與沒藥,我現在三十了,什麼都似乎應該有,卻還總是不夠必須去湊去領。

我一個人走進電話亭那樣狹隘的空間。不知道為什麼提款機要設在這麼小的地方,簡直像是公共廁所隔間,不同的是在公廁裡我們總是放而現在必須滿懷感激的受。

請給我更多。

我一邊按著提款數字鍵,腦中浮現莉莉安娜從白色床單裡半支起身,微張的唇吐出熱熱的氣息她也說。

提款機畫面上顯示,操作中請稍後,我閉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氣,有那麼一瞬覺得自己什麼都不剩了只是這樣一具破爛身體。

然後張開眼。什麼都沒有。

我怔怔看著提款機,我說錢呢。提款機沒有作聲。畫面上顯示,超過提款次數。

我便想起了,存款簿刷過機器擦擦擦自動翻頁登入金額交易紀錄的畫面。這樣說來,自己好像很久沒有補摺了。

金融卡提款使用三十次後需要補摺。似乎有個規定是這樣的。

而此際此刻要我哪裡去拿存摺對著機器刷呢!我看著提款機上凸面鏡印出一張陌生的嘴臉,額頭突出鼻尖像飛機跑道那樣拉長擴張,無辜且惹人發笑,狗娘養的,我大罵。

現在好了,還有咖啡錢等著我去付不然我的身分證工作文件全被抵在那,誰知道店員會不會寒酸小氣等我等久了便拿著去報官找警察,吃白食算犯了什麼罪?不知道老闆知道了會怎樣?新聞會報這種消息嗎也會有SNG連線鏡頭對著我喝剩的咖啡杯空拍嗎?現在記者於咖啡廳為你深入了解社會結構中收入民眾的白食心態,然後政論節目正經八百請到知名學者討論城市人於咖啡館寄生生態……

也不過就是一件小事,但那之後會怎樣牽七扠八會拉扯出更混亂的什麼。

我楞楞看著提款機外流動的人群,不死心再操作一次提款機,裡面分明有五位數,六位數,再過一次三十年可能翻雙倍四倍到七位數八位數也說不定,但偏偏是現在這個樣子。

在密閉的空間裡,我萬分煩躁對著提款機罵將起來,又打又拍,指甲對著出鈔口搔搔弄弄,我想如果你爽也出個聲不然也太那個了,也不知道是怎樣,下一瞬間,警鈴嗡嗡大作,我不知道這裡頭空間這麼小聲音怎會這麼大,也許是過度封閉所以一點小騷動都可能引發一連串相關反應,但我什麼也沒做不是嗎?還有個女的在違建賓館某一個濕暖隔間等我,有咖啡錢等我去附。

不多時外頭便傳來刺耳的警鈴,透過霧面暗色玻璃依然能看到腥腥紅紅一片像蚊子叮,效率也未免太高了吧!城市縮小範圍向我聚攏而來,我耳鳴嗡嗡似乎黑咖啡捲成漩渦沿著耳蝸逆時鐘旋轉,我說我並不想這樣啊

但越是這樣。

我擂拳捶鼓對著提款機按鍵直拍,背抵著門誰管外頭敲打警告。明明裡面還有那麼多啊!只是不行喔,這麼多,卻無法進入。

我說莉莉安娜你不要走。時間這麼久都過了。我覺得好憂傷喔莉莉安娜,那時你坐在賓館二樓木板搭成的破爛隔間,你不知道我發生了什麼,這一次,我想我再也不能進去了。


本文刊於-2006-02-03-中時人間副刊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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