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日,據說是為了因應當時城市道路拓寬工程,影響所及,鄰近馬路的這道圍牆連同大門都必須向後挪五十公分,像是小時候教室裡那種整排桌子皆對齊地板水泥沿線獨獨你老兄越界了突出視覺直線上唐突的稜角,我父急急招來工人,轟然一聲在日光裡推倒那座牆,也許事實上並非這麼華麗而類似西部片對決後猛然一槍「大身體」崩直倒下的畫面,而是那種電鑽榔頭齊飛,像由各部位咿咿發出哀鳴,擴展出蛛網般裂痕逐步連結合併完成那個整體的毀壞印象。兩種全然相反的意象勾織出這段記憶,而在那個砂塵逆風亂飛,轟轟然彷彿透過地面一下一下震盪整座屋宅的畫面裡,一直佇立在那裡的,似乎便是那道門。
按照施工進度以及規劃,大門不是應該先被拆掉嗎?留下灰水泥牆上一個四方中正的空洞,暗示它曾擁有的機能性。但為什麼我的記憶裡,始終存在這般,六月天毒辣辣陽光打在一望無際延伸的柏油馬路上,在那像冰川般緩慢推擠發出嘎嘎聲響移動的柏油滾流裡,一座藍色漆鐵皮且帶著鏽蝕剝落痕跡的巨大門板,那麼孤寂的,佇立於此。
也許是因為,那所謂的「大門」(現在想起來也不過就是一塊厚鐵板左推右入連結旋轉軸)幾乎是童年時我對於這個家的存在的一具像化投射,出入總是必須經由它,我記得那時我身子不夠高搆不著鑰匙孔,連水泥牆上門鈴也按不到,墊起腳尖半跳半攀手伸的恁長總是無法啟動進入這座大門的任何一種可能方式,得勞駕身後接送的父母,開啟那高矗一如古城堡以鐵鍊繫輪軸緊閉的大門,放下通道便橋,才得以進入。
後來,門便開在屋子的另一頭,家裡的房間配置因此作了一番大風吹,影響所及客廳與廚房位置對調,原來孩子的房間成為車庫,而從此我的生活空間從地面搬到二樓,象徵一個新視野的展開。
據說在新舊兩道大門皆在施工的時期,我們且又特地在靠近新大門的一端開了一個便門,印象中那是一間無比透亮而到處充滿光線籠罩的房間,當然現在原來作為房間的空間已被鏤空規劃為院子,彼時作為臨時出入的便門上頭包裹著透明塑膠袋與棉墊,關上時總會有噗哧一聲空氣在膠質泡棉裡摩擦的異響,那之後這道門以及周邊配備將一個不漏移轉到新開的門洞上,這不過是在大門規劃好以前暫時利用而不費一毛之權宜之計。
我對於這座開在新舊兩個大門之間的便門沒有多大印象,彷彿是兩個時空中一個混沌的異次元通道,那之後,縱然是坐落在同一塊土地上,空間卻從此有不一樣的入口以及配置,彷彿經歷了一場時空的漂流。
後來我對我父提起這段,總惹得他老人家一臉黯然追想,相較於我所念茲在茲那棟消失的、我進不去的藍色大門,我父更心心念念的,卻是那作為進出的進出,短暫開闔便永遠消失的便門。
也許他在意的,是作為便門之後那整個消失了的,像是被用冰淇淋湯匙整個拑出留下空洞一個窟窿的那個空間,不復存在的房間。
那裡曾經有什麼樣的回憶存在?有誰曾經住在那裡,開啟某一道通路,而後來如煙般憑空消失?
我父晚年時總愛在自家院子裡散步作為運動。他且行行走走,站在那消弭了牆與樑柱,光線得以任意穿梭變化的暢亮空間裡,踱著踱著,或仰首或蹲身撥弄些什麼,彷彿以自己的行進逐步復原那原來曾有的遮蔽以及陰影。繞樹三匝。
只有一次,他彷彿無事卻又慎重的提起,他說,欸,這裡啊,原來是,你爺爺奶奶的房間。
(有一天你終將開啟我進入外頭那個更輝煌、更衰敗、那我們或將無能為力的……)
現在只剩下那座門了。剩下我們自己。剩下,我。
本文刊於 2005-12-11 中華日報中華副刊〈新世代男言之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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