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無殼蝸牛般,我幾經搬遷在這大城市之間。每回搬遷,有些東西極為珍惜卻是怎樣也帶不走,例如被某家餐廳或路邊攤培養出來味蕾,不管是如何地美好,也只能被擺放在記憶地圖上的某一隅;有些東西則是無論刮風抑或是下雨,卻是說什麼也捨不得丟,捨不得換。就像那一只大學學長留下給我的一只玻璃魚缸,小小魚缸中的觀賞魚,早已不知換了多少批,即使在搬家時刻,缸中的魚跟水,其實是個小麻煩,我怎也狠心不下,把它降格為廢棄物品處理;而情人送給我一株在清水中蔓生的黃金葛,也不知修剪了幾回,雖然那段感情早已煙灰飛散,我還是執意地堅持一轉身,便能看見它翠綠的身影。它們是如此重要,但與我漫長求學歷程中培養出堅實的革命情感,莫過於那兩只實心柳木敲釘起的書櫃,它倆總是無聲無息沉甸甸地擺放在我房間書牆中最重要的位置。
十多年前,幾經努力,在插班考中殺出一條血路,得以進入淡江中文系就讀。本是工匠師而已改行的父親,特意地將已封存的工具箱,再度開箱,為我釘製了這兩只柳木實心書櫃。有天,我在淡水的宿舍內,門鈴響起,打開門,看見父親一手扛著一只書櫃,即使從年輕到退休,父親終日與各種木頭建材相處,但年老的身體,要扛起沉重的書櫃,汗還是流了滿面。
父親說,他可以想見我唸了中文系後,定有大量的書本,所以他執意為我釘製了這兩只書櫃。希望我從此讓書本有地方歸位。的確,書一多,便容易顯得零亂,層層的書架大概是護持房間秩序的最好方法。日後,我的藏書量往一百、三百、五百、上千本邁進;那兩只柳木實心書櫃,在唸大學第一學期便不敷使用。但為避免再添父親任何麻煩,我之後都逕自在雜貨店中買了一個又一個甘蔗渣壓製而成的組合書架,將就著用。
這一櫃櫃甘蔗板製的組合書架,是標準的現代人生活產物,除了美麗的外觀外,「堅固耐用」顯然不是它所標榜的特質,過不了多少時日,它便無法承受書本的重量。畢竟一冊冊書頁裡的文字藏著的全是另一個空間另一個世界,包括殷商甲古文字的神秘、屈原的忠貞與哀怨、李商隱那充滿瑰麗而神秘的精神美感、村上春樹筆下現代人內心的空虛感,怎是空心板組合而成的書架,所能承載得了的重量。時日一久,美麗的組合書架全變身成為大肚腩,輕薄的層架都有了明顯的凹陷曲線。
一年多前,我幾經波折找到目前租賃的這棟兩層樓斜頂瓦房,朋友都說住在這樣富有歷史的房子,只有「讚」字形容。只是才經半年,這充滿歷史的房子果然也釋放出隱藏在這壁瓦之間的靈魂。一隻隻白蟻尋著壁角,入侵我這千百冊藏書的房間內,日夜分秒,細瑣啃食品嚐掉我整整兩櫃的書架及書本。
那時,在整理丟棄被啃食過的書本時,發現其中一本是《神鵰俠侶》第四集,我翻閱殘缺的書頁,裡頭正是楊過與小龍女在絕情谷底相見那一段落,我的心情是一陣歡喜一陣悲;眼睛同時大概那時跑進了灰塵書屑,淚水竟也自流下不止。
這老房子裡的白蟻雄兵,除了在我房裡書架重兵進駐之外,也在老舊木製天花板上建立王國。今年春天,野貓在戶戶相通的屋頂樑間跳躍,找尋彼此發春的氣息,這氣息勾引他們走到白蟻啃食過的地盤,碰一聲,我的天花板伴隨著灰塵落下,包括那隻貓,我們四眼無辜地在我房間裡,四目相望三秒後,各自尖叫,東奔西跑,奪門而出。
不過還好的是,父親十多年前釘製下的那兩只柳木書櫃,還是很堅固地陪伴著我每一個求學階段,到目前為止,都是。從此,我知道,我除了數百冊的書本和那一缸魚跟一缸黃金葛擠身陪我在這六坪大小的房間外,還有數以百計的白蟻雄兵,在門欄中、在窗櫺、在木頭地板,以及缺了一塊板的天花板之間,陪我。
本文刊於 2005-12-04 中華日報副刊〈新世代男言之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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