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行鐵道的山路,路面反射著陽光,放眼點點灑金前程似錦,曬過太陽的空氣,對久處塵市的人而言,味道很本土,很懷舊。
來得早了,山腳下看山,迢遠似無盡的曲折,一進來,卻又是如此貼近;路人告訴我:「沿著鐵路再往裡走,就到了。」於是我將汽車停置路旁,信步山谷中,錯落的鄉居人家,戶戶洞開著門窗,吹山風入眠,不好叨擾沈睡的中午,我將腳步放輕,偶有三兩兩的雞狗,懶懶的逛著,我也逛著,找不到便利商店,就用手捧了山澗喝,這是最自在的偷竊行為了,我想。帶著遊賞的心情看山,總是對此行的來意加添幾許興味。
對山裡人而言,這尋常的一天,是三百六十五日的其中一頁,對我來說,獨自上山揹著一份任務,並不真的有上山看山的意境,天災所造成的影響,在人們心裡鑿了一個窟窿,唯恐哪個尋常日子,黃土地又來一次生氣跺腳,或者,毫無知覺的風雨,將人們畢生的心力血汗,一夜襲捲。無能抵擋大自然強勢力量時,我們總先選擇逃避,只要災難不降臨自己家門,悲慟的眼淚至少還有停止的一天。我上山,自以為能以善意前來批評無情風雨,好讓一位世居山間的阿嬤搬遷下山,享受城市便利安心的晚年,享受賣掉祖田後下輩子下下輩子,都生活無虞。
午後必有一場大雷雨,山頂上已聚積了墨烏雲朵,而太陽在更高處照耀著,出生在山裡,我從空氣中聞得出雨即將要狂瀉的氣息,那帶土塵的潮味,是大雷雨的徵兆;肩上的背包勢必無法抵擋滂沱雨水,所以,得看著天色變換腳程。當眼裡裝滿了景物,心中藏一份地圖,那來自腦海的不安感、時間觀念等等,頃刻間便成了廢物。
山與海讓我選擇,我總是偏愛山多一些,覺得山是豐沛的可仰賴的,也不必探究原因,只要看著聽著嗅著各種姿態的綠樹,它們扛著鑲著倚著無窮變換的天空,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輕快,一種美感與富饒的結合。我的恤衫濕黏貼背,額角邊的汗不斷淌落,豔陽的酷暑讓我穿竄在樹叢與葉影之間,玩起捉迷藏遊戲,撒嬌似的貼靠著山的肩膀,彷彿重返我的孩提時候,柔軟的柏油路,看不到盡頭的鐵軌,人們曬盡陽光的面容和滿地的種作。
山,我進來了,我應當赤腳踏在泥土地上,彎下腰,擷採你的祝福,感受母親般的孕育生靈,無忌地吸吮你泌流的乳汁。
小火車以約莫三十公里的時速緩行,通過我的身旁時,看見列車長朝我揮了揮手,我裂嘴笑揮揮手臂,三節車廂內只有一名老婦人,她也對我笑了一笑,清楚的讓我瞧見一排銀牙,火車遠了我才放下手閤上嘴。有一刻,我恍惚覺得自己的身份是山村農婦,清晨在竹林深處挖筍,挑水,燒柴烹煮,下田種耕,日出作日落息…。是陶淵明的田園詩還是我的前世?尋向火車站去,讓我也提一袋竹筍或蕃薯或雞鴨,泥腳走進車廂,空企空企載著我的營生,也就載去永不饜足的人生吧,如此幻想著;走進車站,鏽蝕斑斑的欄杆與候車座椅,經手一觸,粉屑紛散,截斷了我前生的記憶。
車站內只有一名駐站員,問我要搭車嗎?還要等一個多小時。我搖頭笑笑並不看手錶,想想自己開車好像太都會了,冷漠的習性一時間還來不及變妝,我趨前詢問一天車次和乘客人數,統計式問法,好像還是採探資訊的城市習慣,人與人,畢竟不是植物,種子掉在哪裡,無須爭奪就在哪裡一生,人一旦見面,從哪來去何處的猜忌、攻防,細細絲絲預先在心裡編織,所以當我數清楚了駐站員額頭上的七道皺紋後,他也慵懶懶的轉過身,不理會我這個不搭車的閒人,繼續盯看那戲謔的電視節目。
雲層將我身上的汗水收乾了好用來當作積木堆疊,午睡過後,山間精神得多,路上已有些人走動,小孩子把玩著地上的昆蟲,我繼續沿鐵軌走,感覺山與居民的甦醒,像打了一個哈欠,眼裡景色清晰明朗,大家都醒來了。
溫熱的風息籠罩,果然,雨點隨著銀色閃電轟然而至,不一會兒,雨點變成水柱,嘩嘩降落,陰霾灰鬱的顏色取代了方才藍裡透白的天,我正好趕回車內,讓滂蕩的水打在車頂,叮叮咚咚敲打製造廢氣的旅客;我原是來自鄉村,養成一身都會,是環境驅使不是我的本意啊,然而我仍要啟動污染源,朝更山裡前行,繼續我的尋訪旅程。
產業道路漸漸的縮減腰圍,柏油路面有一段沒一段的,雨水凌虐著山壁,黃泥翻滾如浪,夾雜碎石塊彈擊汽車底盤,連續發出匡噹聲響,我感到恐懼,思忖人們如何能戰勝自然?居住在深山內的人,憑藉何等勇氣對抗山洪或颶風?我在小徑上顛簸,不由得驚駭大自然無能駕馭的能量,也不解人們為何隱居山林,過著物資缺乏的生活,就在頃刻之間,前方的山壁與道路泥濘混濁糊在一起,時空慌張的鐘擺橫亙心頭上亂了次序,原先的看山情懷,又一頭栽回去作被水泥森林所保護的都市人;是的,我有的只是一張城市面孔,前來對山林表示偽裝的敬意,心裡實則將山林當成是動物園柵欄內的野獸,只應充作觀賞用途。雨持續下著還夾帶撕裂天空的雷聲,比想像中的午後陣雨還久,看來,我的經驗過於微薄,還不擅觀測老天爺臉色。
或許是山的肩膀頂住了狂雨,經歷一陣鍛鍊,再恢復靜謐的心情果然與來時不同,大雷雨放掉他咬在嘴邊的羊,縱使淤積的泥塊讓車輪氣喘不已,搖晃中我總算平安走過;人們說泥土上最強韌的地衣是人,任憑風雷雨火,所覆蓋之處難以摧滅殆盡,但別忘了造物者留住生機的奧妙,我的山旅縱然跌宕在泥徑裡,也僅僅是在山的懷裡見習一堂自然課程而已,算不得全程參與。
雨過涼潮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泥土、樹葉、野薑花的香氣,我來到這個用油漆漆在牆上的位址:筍尖山18號。前方的十七戶人家大概分別散佈在十公里的小路上,我抱持極深的疑惑,什麼理由讓人在蠻荒裡長住久安?就像此行來尋訪的阿嬤,七十七歲的獨居老人,經歷過大雨、土石流、狂颱及地震仍然堅持留住山上,山腳下有他賢孝的子孫,山上呢?一棟磚舍,一塊種植蔬菜的田地,還有座墳,老阿嬤看顧著她的財產,像株忠實的守護樹,將根緊緊的盤纏地底,任人勸說,也不肯動搖心志,不給一點理由。
老阿嬤卻很高興訪客來,她的笑容裡沒有陌生,拉著我的手,牽引我走向田裡,這裡可沒有平地阡陌田疇的整齊,田埂也幾乎是沒有,路是人走出來的,高低起伏的土丘裡,竹籬上斜倚著的是絲瓜、茄子、四季豆,較平整的地面長著小白菜、蕃薯藤,山溝邊冒著一株株鮮綠的甕菜,阿嬤隨手割些菜蔬,摸到幼嫩的茄子,又放了回去,我看這地勢和水流方向,知道栽種哪些作物各有其理,方才嚇著我的一場大雨,反而催綠了這一地菜蔬,一個老歲人,如何照料這許多?她笑說:放著就生長了。
放著就長?真的嗎?記憶裡,家鄉的田地,總是折磨著父親、祖父、曾祖…,族譜由口耳相傳,手則用來耕作,不是用來寫字記傳的,會寫字的子孫,腳跟早已脫離田畝;務農不富,我們從小被這麼教導,財富是最終點的追求,以致於田地裡耕耘的知識,僅剩下遙遠而不甚真確的印象;假使現在藏有滿腹書篋的學問理論,雙腳著地,便一點也派不上用場。老阿嬤掏著袋子,用五根手指頭朝藤葉彈出細細粉末,那是辣椒研成粉,除害蟲的「農藥」,辣椒就種在家門口,放著就長。
一彎半弧彩虹畫在山緣上,幾抹雲絮淡淡的搔著墨綠不動的山,彩虹是大雨過後的回饋,將彩環給予腳底下弱如螻蟻的人,讓人們知曉應仰首向天。
霞紅隱隱含光,天,總有變幻不完的容貌,山裡人無須妝扮,陽光在臉頰自然的抹上紅彩。趁夜色未至,與老阿嬤閒話家常,老人家曾在山下見過我,知道是家人「派」來說客,其實,我不想多話,覺得待在山裡很悠然,只是…。阿嬤無奈抱怨,怨兒子不愛上山,一心想賣地圖富貴,怨淒涼晚景,死去無人知;我順勢推舟,一邊撿著菜葉,一邊訴說家人懸念她,有孫子逗弄可是快活…,阿嬤兜攏菜根老葉,徐徐嘆氣:「土地是我的僅有,頂頭有恁阿公睡在這,是少年人無知,才一直要我下山去。」深山間也同在人世間,於是我無言,陪著阿嬤煮稀飯炒青菜,她說吃過飯再回去吧,我卻暗暗想著等會兒還下雨嗎?
雨是沒下,天空深邃靚藍,星星探頭一點一點散發出光芒,山氣清洌澄靜,螢火蟲也一點一點舞飛閃爍,多久沒見到?真是久違了,我刻意忘記上山的目的,遞碗夾菜之間,不必刻意,也能懂老人平常一菜一飯的寂寞心情,雖懂,卻不能感同身受,阿嬤的每句話在我心底星子般一點一點浮現疼惜,應敬重這地上的所有,包括作物、踩踏在泥土的人們,也包括凜冽的風雨。
夜黑了,阿嬤在我臨行前,用荻草捆了幾樣菜蔬,囑咐我清明節之前再來,她會預先摘好曬妥粽葉,帶回去包粽子正好,我從城裡帶來微薄的家常用物,卻攜回山間情摯豐厚大禮,或許,山林已足供所需,不必再依靠都市多餘的榮華,星月的光輝足以照明,更不必霓虹參與,就像我無能介入阿嬤山居的生活方式,只有默默接收她以溫潤包裹的心境。
離去是可以再回來的,至少會為了阿嬤親手採的竹葉,路上回想著從阿嬤手中接過的溫馨,她繙白的髮,縮皺的手指,我只不過是一名過客,原應更虛心地承受。
蜿蜒的山徑,稀疏路燈幽微彷彿阿嬤那樣的老,那樣的顧守崗位。下了山,我又循著鐵軌走,這裡不會讓我害怕迷路而心慌,山有時殘酷有時深情,人也是一樣吧;鐵路旁住的人家,一戶一戶點亮了燈,迎接久久一列的火車坑空坑空輾轉,緩緩的替山間人家遞運、報時,村落其實並不會感到孤單,只有人的意念才會。延伸的鐵軌道,一直傳送著鄉與城的薪火,帶領畏懼迷途的人,往後的往後,還依舊會這樣,我如是想著。
收錄《裁一緞碧華》(未來書城,二○○二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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