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口吻在電話那頭閃耀著點點金色光芒的感動。你說,這是種單純而美好的快樂,只因為滿天螢火蟲飛舞的景象;我在電話這頭的情緒,也被你形容詞的翅膀給搧動了起來;但是,城市裡種種喧囂,最後還是把我腳步給拖曳止住,我並未即時飛翔到你那片幸福的天地間。
每年春夏之際,我渾身都市酸腐味總被你赤子心給照映了出來。今年,沒來由地,那點點發光小精靈在你電話來之前,便已成群出現在我腦海間,明滅的閃光,再度勾引起我飛翔的欲望。我決以逃家方式買張車票,花四個多小時車程,想像在懸浮夜露間,窺探滿山發光的小精靈。臨行前我跟你通了電話,這回,電話中的你,形容詞不再閃耀著芒光,而是一層灰黑塵埃瀰漫在字句間。你說,時候不太對,但還是歡迎我去玩。
四個多小時後,我到了車票上印著的目的地,而你早就等在車站前。幾年不見,我們都看見時間在彼此臉孔及身上塗鴉的痕跡線,虛虛實實放肆地出現。
那年,你很年輕,手持建築技師執照、頭頂著技術士頭銜,告別父母走出山林,走進沒有星星的城市,去建築未來的夢想。那時,你邀我一起站在你夢想的起點,兩人手牽手歪歪斜斜一同走在彼此的感情線。
只是手握青春地圖的我們,還未釐清什麼是人生起點、哪裡有幸福的光點,九二一那晚,地裂的能量爆破了成千成萬個家庭生活,也震裂你自青春期以來所萌發的夢想基石,崩落的塵土,壓毀你漂浮尚未深根在城市發展的藍圖。天明之後,你帶著悲傷回家鄉。你的老家完全震垮,父親的身影也皺折疊合在歷史的活動斷層中。你一肩扛起重建家園的責任,手中那張在急速競爭的都市中卻形同廢紙的建築技師執照,成了你重建家園的磐石。
你騎車載著我往你家走去,幾分鐘後車停在一棟紅瓦斜頂、磚石建材、洗石子牆面的大屋前,這是你親手蓋成的城堡,你開懷地邀我入屋。蓋一棟屬於自己樸素且厚實的房子,那本是你奔向城市前許下的心願,最後,這願卻還是得在家鄉的土地上才實現。
門口門牌上標示著「蜈蚣里」,我伸伸舌頭問,這裡蜈蚣很多嗎。你說,「蜈蚣穴」可是要出貴族、出天子的福地,我們這隻蜈蚣可是「火蜈蚣」,靈得很。天子,會是你嗎?呵,我說。知道嗎,你來想看的螢火蟲的幼蟲是長在水底,牠看起來像是小小隻的蜈蚣在水中游泳,這附近螢火蟲晚上本來是特別多,你說。夜晚時,就在自己住家附近看著點點流螢飛著,該是人間的幸福之一吧!我想。今年螢火蟲或許會少到全失去蹤影,你可能要失望了,你說。為什麼,我問。去年以來牠們的棲息地被破壞得太厲害,螢火蟲們都被埋在石頭底下爬不出來,你說。
從大屋望向近處山麓,山麓崩落了一片一片禿黃的土石。也許中央山脈是還處在青春少年期,筋骨與身軀趁著每回颱風夜快速成長,急速攀高,成長性情如此叛逆,山腳下的你們,得忍受它一次又一次暴烈性格,每一回的颱風,便是一次暴烈災難的開始。
就像桃芝、納莉、敏督利、艾利颱風及七二水災之類的那些來不及記憶的天災,總一再地帶來破台灣百年以來紀錄的暴風暴雨,惡風與惡水不斷趁夜侵襲隱匿在中央山脈山谷中的火蜈蚣,要搶奪這片好山好水的管轄權。
蜿蜒在中央山脈腳下的眉溪,原本是火蜈蚣保守的疆域,是螢火蟲的樂園,也是族人繁殖幸福的家園。眼前所及的河床上,現在卻滿是大小石礫,那顯然是去年七二水災後所留下的傷口。幾輛怪手、砂石、工程車在雨季來臨之前,一挖一鏟地像針線般試圖縫合修正已斷裂的河堤。只是大自然定下的法則,又豈是一挖一鏟工程能夠修正得了的。人為的防堵能力與大自然舒展的力量,在一場颱風來去之間,勝負已然出現。眼前這一「人定勝天」畫面,不久將來,將又會被大自然給輕易地抹去且改寫。
再怎地兇猛的火蜈蚣面對大自然這翻天覆雨的法則,祂其實也只能靜默不語,只能翻騰暴漲起眉溪的水,只能藉著湍急的河水宣洩些什麼,但我們無法從汙濁的河水中看見火蜈蚣滾滾洪流般的心事,我只見到成堆石礫在河床上,在陽光下揚起一陣又一陣的灰滓。看見這般景象,吸引我迢迢遠路而來的那些山中精靈,夜晚來臨時想來也都失去蹤影,只剩陣陣塵土在此飛揚吧?我心想。
天災讓大地不斷受創,新聞畫面停不了地流洩出一幅幅慘況,但無論再怎地震撼與悲慘,對長期身在都市電視機前的我而言,這些不過是一幅單音頻道與二十吋的新聞畫面,這光景,也只短暫停留在眼球丁點大的面積上。並非我冷血無情,而是這幾年的災難新聞,從年頭到年尾,不論季節、不分南北,這些災難像是情節老套的災難電影段落般不斷重複上演,人們神經早就被蹂躪得失去知覺。電視機一關,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不過你的身影常化成發著光的流螢,在夜晚,在孤寂時,常縈迴旋繞在我心底不去,這麼多年以來。
你說,雖然政府公告整個「蜈蚣里」是土石流危險區域,但村民們卻怎麼也割捨不下那隻火蜈蚣保守下的庄里,而去配合政府的遷村計畫;畢竟,歷代祖先們在蜈蚣穴已安居樂業了幾百年。先祖們的生活早與「火蜈蚣」傳說的情感,相濡以沫地在這塊土地上的一草一木裡。
況且,九二一那晚,深藏在地穴的那隻火蜈蚣與人們的命運一樣,受傷極深,每回的土石流,就像祂受傷的身體潰爛所流出的體液,土石流災情是一回比一回慘重。你說,年歲老邁的祂也只能趁著颱風夜,翻個身,往更深的地底深掘長眠而去。保守這片土地的神靈,此時受了傷,村民怎能就此棄祂而去。你守著祖先與神靈之間的默契後,讓你真實感受到,家,並不是漂浮在遠方,夢想也不必在他鄉找尋。
你帶我去看你在這片土地耕耘的成績。車子停在香楓樹下,我們走過一片塵土飛揚的坡地,我在烈日與塵埃之間只能瞇起眼來跟在你腳跟後;迷朦間眼前亮現一片水田,水田裡整齊地長滿油綠植物。哇,好粗的水稻,我說。那是茭白筍,你說。
一叢又一叢茭白筍在水田間旺盛生長著,你在水田裡來回穿梭,手腳迅速地割下幾支蔥綠,臉上露出滿意笑容地說,冰鎮後涼拌,好吃;你手指指向茭白筍水田旁用棚架搭起的溫室說那也是你的。溫室裡,種滿一排排玫瑰,無論是「東方快車」品種的燦爛,或是「香檳」的粉彩系,每個花苞都鼓脹隱藏著愛情的咒術,等待在情人手裡綻放開朵朵濃情蜜意。
這片蔥綠與玫瑰花香的田埂間,是你的天你的地。我在這片天地間看見這一再被大自然力量重組的地表上,生命依然於這深山縱谷中,處處展現成長的契機;就像原本該是一水幽幽的眉溪被土石流強行吞佔後,來自中央山脈的水源,不因此斷流,水精靈們聚集強大力量,再度集結在眉溪的蜿蜒裡,試圖奔騰沖刷出屬於祂們的領域,等待水底映天光的那一刻再現,再給這塊土地清澈的滋潤。
夜來臨,你下廚煮了茭白筍大餐,滋味果然是又甜又脆;之外,你硬是要我吃下「刺蔥煎蛋」,你說用這俗稱「鳥不踏」的刺蔥來料理佐菜,可袪傷解鬱,心情越鬱悶,口中嗆鼻味就越濃重。我的表情扭成團才勉強吞下一口,你笑著說,我心頭掛著的心事定有千斤重吧!
夜更深,你說,我們還是去看看吧,也許有機會。於是你騎著摩托車載著我,乘著晚風,經過牛眠橋,循著檸檬黃的月光往更深的山林走去,往我們深深的期盼走去。我伏在你背上,你背上傳來一股微微的熱。這股微熱我曾經熟悉。在往陽金公路、在往士林夜市、在我們過往花樣的年代裡,微微發燙。幾十分鐘後,你停下車來,說,我們用走的。
對於眼前,我們並不十分肯定結果如何。但我們願意再給彼此一次機會,試一試。
步行在滿是小碎石子的山路間,陣陣晚風浮動著四月油桐花的淡香甜味,耳際傳來細微的泠泠水聲。突然,就在水聲、草叢與濕潤的花香間,一盞金黃光點飛出,二盞、三盞、四盞……,出現了,出現了!電話中那群山中精靈成群出現在我們眼前。眼前這幕星光與流螢交熾的夜,如一匹黑絲綢緞釘上無數閃爍亮片,緩緩流動;我們穿梭其中,年少那種單純而美好的時光,在我們交叉的指尖重新流動。雖然少了很多,但還是很感動。你握著我的手說,那全是火蜈蚣的巡邏隊。
嘿!你快看,一隻螢火蟲飛停在我心臟處,閃閃發光。牠來聽你的心事,許個願吧,讓牠帶回你的心願給火蜈蚣知道,但別太重,牠會飛不動。
對著這些光點,我幸福地許下的願是,………。
**刊載於《中央日報副刊》2005.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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