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嘉南平原,透早的陽光沒有雲的阻攔,傾洩下的金黄熠爍著新插的秧苗。
糖嬸戴上斗笠綁好頭巾,再穿上袖套,全身包個密實,做田人嘛,這樣才抵擋得了熾烈的陽光。戴上太陽眼鏡看著鏡中的自己有點兒滑稽,活像耍車鼓陣的。前陣子眼睛做過白內障手術,兒子直叮嚀要她戴太陽眼鏡;也非得戴上才出
得了門啊,這亮晃晃的日頭,扎得人目油直流呢。
再睨一眼鏡子,挺滿意自己皮膚白不似莊稼人,媳婦們猛擦防曬油都沒比她白多少。糖嬸自得地拾掇一下衣衫,她一向注重儀表整齊,自少年就是這個樣。
天氣真好,才一早,就這麼熱了,趁著太陽還不烈,到舊社庒那區的田裡摘些花生吧。想起舊社的田地,她的心猶隱隱作痛;好幾年前賣了臨產業道路的不到一甲的地,以為已經賣了好價錢,誰知去年在市場碰到隔壁田的陳仔,他說鄉公所為了發展新興的咖啡觀光產業,講了幾年都做不成的道路拓寬經費下來了,臨馬路的田,價格漲了許多…‥;想到這,糖嬸的心都要揪成團,當初不該聽信土地代書天花亂墜拍胸脯保證成交的價格已經高得不能再高,她忿忿地啐唸,都要怪梗在她兩塊地中間的王仔不肯出讓田地,她才會賭氣地賣掉那塊較小的幾分地;唉,算了,一世人要得多少註定好好,糖嬸雖然這樣安慰自己,心裡還是真不甘。兒子有勸她不要賣的,只是當時她正生氣兒子要搬去台北吃頭路,不管誰說什麼都聽不入耳。
今天是老伴80大壽,孫子們都會回來,不想這些啦;糖嬸到雜物間拿只大米袋,還是趕緊去摘花生罷,煮來當零嘴,大人小孩都愛吃的。
其實天剛亮時,她己經跑了一趟鐵路邊的菜圃,拔了好多菜還挖了幾支嫩筍,她一向只吃自己種的菜,吃起來和菜攤買的就是不一樣。去台北時和媳婦上市場,媳婦專挑貴的菜買,她嫌貴,媳婦說是怕有農藥,買什麼水耕的、有機的較安心,價錢當然也較高。「這款的就真的沒噴藥嗎?」她真懷疑。媳婦指著塑膠袋上的圓形貼紙,學電視上說的:「政府有掛保證。」糖嬸是不信這個啦。她倒是注意到有些菜架上堆成一堆的紅蘿蔔插張紙牌寫「10」,這個字她認得,數一數,大大小小每堆有12條,有些比較醜的葉菜也有5、6把寫「50」的,「種不够工錢哦!」她回來跟老伴說。
糖嬸想起清早剛挖的筍,趕忙到廚房往竹筍的尖尾抹些鹽、用溼報紙包好放進冰箱菜櫃裡,計算有些做涼拌,有些可以煮湯,不管什麼菜式花樣兒子都愛吃。想到兒子滿意的神情,她一點也不嫌煩,順手把冰箱裡的魚、肉拿出來退冰,泡在鹼水裡的魷魚也得換水,泡水發到明天兒子帶回臺北剛好軟硬……。
前日兒子打電話回來提議今晚的壽筵可否到鎮上餐館辦桌,免得她和媳婦們又忙得沒能坐下好好吃飯,她心裡極不願意,嘴上還是勉強應兒子:「隨在你們啦,敢一定要這樣多花錢?」電話裡兒子「嘿,嘿」乾笑兩聲沒再說什麼;糖嬸想,一定是媳婦的主意!「書讀那麼多有什路用,老師攏沒教嗎?查某人不懂要儉省……,」她在心裡絮絮唸著。
穿過客廳到前院把些剩飯雞骨倒到狗狗的飯盆裡,又繞到後院大灶添些柴;火不必太旺,灶口上大鐵鍋裡沸水咕嚕、咕嚕正燉著豬脚,掀開鍋蓋,蒸騰的水氣裡醬褐色油滋油滋的豬脚肉香帶著甜味,嗯,甘蔗頭加的剛好。踅了一圈又進廚房,她忍不住嘀咕自己:怎地代誌多得像貓毛,都幾點了還未得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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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田區,望著眼前這大片油綠,糖嬸有著掩不住的得意,舊社庒這塊有甲餘地,後溝仔那塊有兩甲,可都是她雙手一點一滴拼來的。
以前夫家只有幾分地,餓著雖不致於,可是收成交米廠後,所得有限實在存不了錢,她在農閒時兼差幫外燴辦桌的師傅做副手、端盤子送菜,慢慢摸出竅門沒幾年就自立門户了。起初鎮上的外燴師傅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穿裙的敢爬得上天?」糖嬸惦惦地做,不管大單小單,只要有賺錢機會,絕不會放走。她做事俐落、材料放得足菜色豐盛,雖然在價錢上不肯讓步,倒也少有因這樣做不成生意。人情俗事上她也摸得透亮,接單時香煙檳榔豪爽一如男人,若是中間人介紹做成生意,也絕不失禮數。那時景氣正好,真正賺錢像在賺水,跟會、買農地、起厝,糖嬸著著實實發達了好幾年,一直到景氣差了競爭又烈才收手。想彼時,說年輕耐操其實也已不年輕,都五十好幾了,糖嬸想想自己真不簡單,只識得1到10的查某人,憑著一本兒子幫她畫的圖形電話簿,在男人為主的外燴市場掙出自己的一片天!人家說她能幹、厲害,她不去理會話裡的歹意思或是揶揄的意味,「錢拿來放進口袋最實在,」她常跟兒子這樣說。
辦桌歸辦桌,田裡的工作老伴一個人也做不來,糖嬸曾想,自己是不是孫子手上玩的那具無敵鐵金鋼,她常得一身分好幾身用;不管是插秧、除草,就算要揹著幾公斤重的藥桶噴灑農藥,也難不倒她,連老伴的手脚都沒她快。最苦的是冬天缺水期,各戶輪流灌溉,常常輪到三更半夜,再冷也得去看顧水源,她總是想,一人冷不必兩人寒,不想拖著老伴相陪,自己半夜騎著摩托車溯著刺骨寒風到田裡,幾次上下牙床相撞喀喀作響,一個人獨自在偌大的田裡,視力所及不見人影,說「不怕」實在是騙自己的。
孩子們都在外地工作,雖然牽掛卻幫不上一點忙,糖嬸一向好強,又不願耽誤孩子們的工作,只得樣樣事都自己來。說來讓人笑掉大牙,老伴一個大男人竟然不會騎摩托車,在鄉下根本沒辦法辦事,前年老伴的膝蓋關節開始硬化,時好時壞,嚴重的時候連走路都得拄著拐杖。偏偏要辦的事常擠在一塊兒,她心急了,一會兒想應該先去那裡,一會兒又想應該先忙這脗,又累又氣忍不住要數落老伴,「你的屁股被椅子黏住啦!」老伴多數時候不吭聲,有時閒閒回她:「又無啥米代誌。」沒事?地還沒掃、米還沒下鍋、狗也還沒餵啊……,還有,前院的花都沒澆水呢!糖嬸忍不住叨叨絮絮地數說自己煀這個家是多麼多麼辛苦,老伴有時煩了,也會跟她大小聲,「是啦,都是妳一個人的功勞」、「是啦,妳一個人就能做田、就能辦桌啦!」糖嬸有想過,以前做田、辦桌時,老伴和當時尚未北上就業的兒子的確有一起打拼,可是,可是,主角是她啊!不是嗎?
糖嬸認份了,註定這世人是勞碌命,但有時心念一轉:「都這把歲數了,若有個少年的在身邊,我不免這麼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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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阿嬤!」
「在這!你們這麼早就到啦!」二兒子帶孫子來田裡找她了。看著瘦巴巴的兒子,糖嬸真不捨;當年他要上台北工作,糖嬸雖不贊成,卻也不敢強留他在鄉下種田,老大、老么早早就到外地發展,她雖然很想留二兒子在身邊,又怕被說不公平,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放手讓他去闖罷!
「種田有什麼不好,脚踏土地上最實在。」糖嬸心裡真不服氣。
台北有什麼好,前年為了檢查身體硬是被老么留了一個月,可把她悶壞了,車多、空氣又糟,不是自己的「地盤」,出門都要人帶,糖嬸覺得自己在台北簡直成了廢人一個。都市雖然較有機會,相對的賠錢的陷阱也多啊,不是每個人在都市都會有錢賺的;啊,不說這啦,講也是白講。
先要兒子把花生載回去,糖嬸特地轉到鎮上的老家巡一巡。門口如預料停
放車輛堵住通道,害她連摩托車也騎不上家門口的亭仔脚;八成是對面旅社人客的車,糖嬸心裡老大不高興的,卻也不想和對面旅社說去,老家沒人住,三不五時要麻煩人家看頭顧尾,給人方便也是應該。旅社今天的生意不錯才會自家的門口都不够停。現在南來北往快速路那麼發達,已很少人會來這小鎮歇脚,旅社老闆早幾年賺足了,現在把旅社租給女中經營,也不知賺的够不够付租金。旅社女中隔老遠叫她:「糖嬸,歹勢歹勢,門口借停一下。」「無要緊啦!」糖嬸嘴裡應著,走過街打哈哈:「今天生意不錯喔!」女中阿麗擺擺手,「無每天過年啦!糖仔伯的腳有好些嗎?」「還不是老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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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嬸順道繞去圓環的柑仔店買了一箱給兒子的啤酒和孫子愛喝的飲料,每回她經過圓環就要罵一聲浪費!鎮上的圓環蓋了十幾年了,真正利用到的只有在選舉的時候,平時會有幾個人特地穿過車道到圓環內的亭子納涼?何况又沒種大樹,根本沒有綠蔭。可惜了那座被拆的大戲院!她記得自己從阿丹庒嫁來鎮上時,就屬舊市場這區最閙熱了,從土地公廟到戲院周遭的小店攤販一家接一家好興旺;看戲,她是不曾奢想,但光是那種蓬勃熱力的氛圍就够她心情雀躍。後來,戲院拆了,變得空曠荒冷,讓她好一陣子都不想經過這裡。對啊,么媳婦的娘家也是為了建圓環才被拆的,她想起親家每回提到時的那種不甘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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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滿一摩托車的吃食回到家,兒媳孫子都回來了,糖嬸一邊招呼大的小的,一邊叮嚀三個媳婦:花生殼上的泥土要清洗乾淨、到後院大灶煮花生,用瓦斯太浪費了,大灶上她已炊好蘿蔔糕,還滷好一大鍋豬腳,叫兒子孫子來吃煎粿配豬脚還有清早才摘的青菜,都市人早上只吃兩片吐司塞牙縫都不夠,哪來力氣啊!
說到蘿蔔糕,糖嬸有把握這次絕對無漏氣,一定要證明她寶刀未老。今年過年時貪著蘿蔔便宜多放了幾條,結果水份過多,吃起來爛糊不Q,連她這個煎粿高手親自掌廚,也把粿煎得不成形,端上桌,只有牙口不好的老伴肯捧場;媳婦們嘴真刁,過完年都不肯幫忙分銷些回去吃,她生性節儉、寶惜食物,就這樣頓頓煎粿,差點兒吃到元宵!
兒子帶著小孩在屋後田裡採蕃茄,看孫子那麼歡喜,糖嬸比簽中樂透還高興。在自家的田,她留了半分多旱地闢成菜園,依時節灑下菜籽、施肥、除蟲,兩個老的不但夠吃,還能拿到市場賣,雖然只是些小錢,老人家零花,夠了;兒子們給的就存著吧,他們賺錢也辛苦啊!
孩子們怕她賣菜太累,糖嬸可不這麼想,「勤儉才是本」她常這樣訓示兒、媳,「年輕不打算,老了就知苦」。
她跟著孫子採了些蕃茄,再順手拔掉些雜草,直起身子,伸了伸腰,不得不承認老囉,體力也差了,才一會兒功夫,腰背痠得幾乎直不起身來。
看著兒子們開回來的車在屋前排排站,糖嬸真佩服自己的遠見,要不是她會打算,早早在自己的田蓋了這棟透天厝,大家都回來時,光是車子就沒地方放了。當時老伴還笑她,前院留那麼大,難不成要曬穀子?這個人就是不會算計,「住
得寬敞舒適,兒子才愛回來。」糖嬸告訴老伴。
兒子說晚上的壽筵己經訂好,要吃日本料理,糖嬸還是有些心疼兒子多花錢,但是,看著兒孫們高高興興,也就順兒意不再堅持。電視上不是說要當個可愛的老人,才不會「顧人怨」嗎?糖嬸相信自己絕對跟得上時代。先到廚房看看媳婦午餐準備得怎麼樣了,大鍋大灶的,她想,還是得要她出馬才成。
本文刊於 94年10月10、11日台灣日報台灣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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