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朱銘新作三軍看他的創作──
秋意漸濃的九月天,是朱銘美術館的館慶月。穿過光潔的長形廊道,順著日光灑落的小徑悠然漫步,通往園區的道途溫暖而脆亮。長長路徑有一支巍然挺立的青銅軍隊沿著坡道排開站定,光影穿透婆娑枝葉,篩下點點金光,散落在一件件以抗戰英雄為主題銅鑄塑像的諧謔臉上,抗戰英雄們身著卡其軍服,手持大刀或簡陋兵器,有拖著蹣跚步履的傷兵,還有帶著炊具的伙頭兵。在浴血征戰兵疲馬困後,或被攙扶或杵著柺杖緩步撤退,朱銘替它們在衣上的名牌刻劃姓名王吉、林才、阿旺…..。遠遠望去,與真人一般大小,看似姿態生動,裝模作樣的銅像,就要迎面朝人走來。駐足細看,卻發現它們前淺笑憨憨、眼漥深陷,讓人感覺幽靜冷寂,世界彷彿凝止,時空凍結。令人想及柏楊小說《異域》裡,那支在邊境奮勇抗敵卻孤立無援的游擊隊。令觀者忍不住趨前撫摸與勉慰它們,輕聲地在心底,打聲招呼:「英雄們,一路上辛苦了!」當年異域「義民」撤退來台後,多數被安排在清境農場。
朱銘就是在清境的工作室,創作這批抗戰英雄。朱銘感性地說:「這就是大刀部隊,以前他們就是沒有武器,才會打輸。」朱銘以兒時記憶裡,軍隊撤退來台的印象為念想,以戰場上的老兵切入,在歷史的軸線上,鋪陳不同世代的三軍圖像。創造出「人間」系列中,最偉大的鉅作-三軍。四年來朱銘在合歡山晨起工作日落而息,用大型鏈鋸,切出保麗龍模型,漫天揚起的白色細屑,似冰雪飄飛,當有人問起朱銘正在做什麼,生性豁達的朱銘總是說:「我都在山上『做兵』,這裡有天然的『合歡牌』冷氣。」山上的工作室環繞著蓊鬱的林相,鎮日與群山松梅相對,是朱銘秉持作品與自然的濡染和感動。
朱銘說:「只要是軍人都值得尊敬,要安居樂業,先要有軍人保家衛國。我的作品,於每一個時期,都有不同的變化,這麼多的不同,不可能每一個人都喜歡,也不可能全都不喜歡,所以美術館必須有它豐富的內涵,人們來了,自然會去選擇自己喜愛之處,只要喜歡,就能和作品溝通,溝通了,美感氣息便吸收到心裡,產生了欣賞的喜悅。」
如今朱銘美術館,進駐三百多件青銅士兵,以及一艘巨型軍艦跟一架擬真的IDF戰機,讓執行任務的軍人形象挺進雕塑的藝術殿堂,讓當年故鄉再也回不去的老兵,矗立在美術館園區。每一件青銅士兵都洋溢著軍人無畏的氣魄,象徵英雄的突圍與困阨,強調軍人角色與自然環境的協調。三軍作品,延續了朱銘創作上一貫的「紮實感」,不論厚重的青銅士兵抑或結構剛健的軍艦戰機都盈滿紮實的感覺。
「人間」系列是朱銘在八0年代赴美進修,受到普普藝術的影響,所發表的系列創作,取媒材的多樣性讓物料精髓充分揮發。此系列發展至今,已涵括木材、石材、陶土、不銹鋼、青銅、海綿翻銅等創作,甚至延伸出人間系列的素描與水彩畫。朱銘以歷史人物為主的寫實作品,已趨於抽象,不拘泥人物逼真的造型,卻能真切流露物像神韻,引人端詳發人深思。作品紮根於歷史,孕化自個人的生命體驗,三軍創作裡的陸軍連長,就是朱銘依當時服兵役時期連長的樣貌所創。英國藝評家Ian Findlay曾寫道:「『人間』的人像並無陰陽應順的啟示,雕像上那種哀傷和張惶令人顫慄,觀者無不被那種迫人的疏離感撞擊心靈。然而,朱銘自己並不被綑鎖在這種疏離感之中,他是局外人,他甚至在這些哀傷的人物身上,添上一層幽默色彩。朱銘創作的重點在於摹寫人體,但不能說是刻畫人像。他從來不刻意寫實,所以他的人物並無個別樣相,由於這種不確切性,朱銘可以專心塑造作品的精神,成就一種富於哲思,對人類處境作深刻反省的雕刻藝術。到底這種精神的探索能夠發展到什麼地步,已不觀乎匠藝的問題,而是看朱銘本身精神修養能夠到達的境界,無可疑議的是,到現今他的作品都是既深刻又每每難以言詮的。」
相較於「太極」的沉潛玄祕,充滿撼人心脾的張力,人間系列是朱銘對芸芸塵世獨具慧心的透觀與體現,他讓作品自由呼吸,與觀者自在對話,這群青銅人像,它們由內向外充撐出來,體態漲腫帶方、線條稜角分明,蘊含其中的軍魂仿若隨著青銅元素釋放而出,這些籍籍無名,無樣相的人群,款擺著軍人各式英武姿態,不論是閱兵式中凜然剛直的連長、乘風破浪的海軍健兒、御風而行的飛官抑或奮勇殺敵的抗戰英雄。它們來自朱銘的藝術世界,朱銘宛如照料自己的孩子,替它們設計服飾、兵器、配件。這些銅鑄的飽滿形體皆可引發多樣的詮釋,它們會向觀者訴說自己的故事,令人思及自身那段汗血淋漓軍戎歲月的苦樂悲欣,懇親送行的歡喜傷感,抑或歷經戰亂流離,人事星散的滄涼眷村與被歲月壓垮背脊的老兵。正如朱銘自己所說:「『人間』雕刻之語言及其精神,是在描寫大面的人間,局外人不一定知道它們在做什麼,在忙什麼,我沒有去問它們,也沒有必要去了解它們,它們也未曾告訴過我,但仍繼續它們的人生,問題仍然存在,繼續發生,也不斷地結束。」
循著朱銘美術館園區路徑逡巡,看盡人間眾生相的同時,它們也正看著我們,迫使我們反思自身從何而來,終歸何處?或許我們終將明瞭,那些隨著時代遠颺,淹沒在歷史洪流的人物與故事,已在朱銘美術館找到適切的安身位置。
這是藝術的包容,天地的寬闊。
本文載於2005/10 印刻文學生活誌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