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幾波寒流把冀望過個暖冬的我徹底打敗,帽子圍巾手套加上口罩,包得只剩兩隻眼睛認路了。寒洌的空氣裡夾帶來軟甜的、熟悉的烤蕃薯的氣味,鑽透口罩直灌入鼻腔誘得我循香奔去尋找烤蕃薯的攤車。把熱得燙手的烤地瓜揣在懷裡,貼腹的暖烘混合甜香直攻腦門,這原始簡單的氣味使我忘了冷,連腳步也快樂起來。
我家雖無田地,但蕃薯這項,倒是少花錢去買;鄉下親戚常會送來各種品種的蕃薯。有紅心地瓜,加黑糖煮成甜湯,口感綿密,陽明山上有名的地瓜湯還會加上老薑同煮,在細雨扉扉的山上來上一碗,驅寒暖腹,舒服極了;黃色的地瓜俗稱雞蛋仁,用烤的最對味,烤得蜜汁迸流出來,香氣四溢,我喜歡把地瓜從中間掰開各半,看著熱騰騰的白煙直冒,很幸福的感覺;白色的地瓜吃起來鬆鬆粉粉,阿嬤拿來煮蕃薯簽飯。
各色免錢的地瓜中最受歡迎的是舅舅的竹山蕃薯,只要看到家中有網袋裝紅皮蕃薯,就知道竹山舅舅來過。其實舅舅原本住在台西海口,那時候我們叫他海口舅舅,搬到竹山之後,變成竹山舅舅了。舅舅每天半夜起床發麵做包子,天一亮送上溪頭給商店販售,他的包子內餡用的是竹山在地的麻竹筍,好吃極了;我年少不識人間疾苦,瓊瑤的小說看多了,羨慕舅舅每天上浪漫的溪頭,舅舅也豁達,還自己消遣著說:「我還扛包子走吊橋過大學池哩!」
有一陣子,流行吃「月見糖」,用的就是竹山的小蕃薯。小販用鐵鍋將麥芽糖加上赤砂糖熬煮濃稠得像冒泡的火山熱漿,放入小條蕃薯焢個Q透,吃時灑些花生粉;我常要求小販多加花生粉,裹滿整條蕃薯,分不清到底是愛吃地瓜還是花生粉,總之入口香甜軟綿,肚腹滿足舒坦,是我小時候最愛的零食。不過,在那時算是時髦的吃食,小小六、七條蕃薯大約要五塊錢,小孩子一天的零用錢不過五毛錢,想吃得在跟著大人上街時趁機解饞。
這種蜜汁蕃薯看似沒啥學問,可也不是每攤都做得好吃。有的攤子生意差,蕃薯一再回鍋,表皮翻黑,不只賣相難看,口感也柴了;有的撈起掠在鍋沿涼了,給客人時僅在熱糖漿裡過水,吃來外熱內冷,掃興之至;最好吃的就是從熱鍋裡現撈現拌花生粉現吃,黃澄澄、熱呼呼的才過癮。
對蕃薯的各式吃食面貌,我一向是來者不拒,獨獨對蕃薯簽飯敬謝不敏;為了這,不時與老爸槓上,連阿嬤也拖下水。蕃薯簽飯是在飯將熟時,把刨成簽的蕃薯舖在飯上,藉飯粒收水的蒸氣,蕃薯簽很快便能熟透,阿嬤知道我不吃蕃薯簽飯,特地先撥開蕃薯簽留了白飯給我,爸卻認為這樣是寵溺小孩挑嘴,還搬出一番不能隨遇而安、不合群的大道理,根本不聽我辯解——我只是不愛吃蕃薯「簽」乾飯,蕃薯「塊」稀飯我喜歡得很啊--爸把留在食櫃裡的白飯拌和到蕃薯簽飯鍋裡,一副挑釁的神情,我滿腹委屈,噙著淚水一口一口盡扒著乾飯,倔強的不配菜不喝湯以示抗議,爸和我僵上,阿嬤認為是她煮的蕃薯簽飯惹的是非,雖心疼孫女又不能讓兒子難堪,祗自己在一旁低聲喃喃說,「只不過是鍋蕃薯簽飯罷了,一定要搞到小孩吃飯配眼淚嗎?…‥。」而後,每回吃蕃薯簽飯,爸就故意先把整鍋飯混勻,再冷眼觀察我的神色;呵,我討厭蕃薯簽飯,為了它常壞了吃飯的興緻。
對食物的喜憎有時也說不出個道理,甚至相同食材以不同面貌呈現或不同方式烹煮,也會影響食用的意願,直至今日,我對蕃薯簽飯依然興趣缺缺。其實爸自己對潤餅捲也有相似情結。潤餅捲中的豆芽菜包心菜等等爸並不排斥,但包成捲,他就拒吃了;我曾以這來舉證「蕃薯簽飯相似論」,爸不同意。「那不一樣,」「怎麼說不一樣?」瞧老爸的固執勁兒,我故意問個究底。
老爸說:「我們台中西屯老家不這樣吃。」
喔,原來是固執的老腸胃說:「不吃,不吃!」
家裡還經營餅舖時有烘焙用的大烤箱,烤蕃薯方便得很,只是別礙著老爸工作,還要避開老爸心情欠佳的時候。我常趁著老爸工作的空檔把蕃薯丟到烤箱最裡處,估量時間到了,再用長木耙把它「勾」出來;有時看老爸臉色不好,不敢冒險去「救」蕃薯,只得眼睜睜看蕃薯烤成黑炭,還要被罵蹧蹋食物。餅舖停業後,大烤箱停爐了,沒了出爐的大餅香氣,也不再有香噴噴的烤蕃薯,看著偌大的、冷冰冰的鐵箱,總覺像遺失了什麼似的,找不回來。
曾經,一條被我遺忘了的蕃薯兀自抽出幾片油綠嫩芽,我把它放在水盤,置於廚房窗櫺欣賞。這土泥粗養的澱粉塊,怎靈秀得像尊藝術品啊!我看得發怔,無法把它和蔥油蒜醬拌的地瓜葉聯想一起。地瓜葉現在被視作養生食品,早期農家大都拿來餵牲畜。紅心蕃薯葉葉圓梗粗,黃蕃薯葉梗較細軟,葉呈嚙齒狀;一般市場上出售的專供食用葉子的品種,蕃薯塊就長不成氣候了。現在,從路邊小攤到大飯店都可見到這味最本土的地瓜葉的身影,吃法沒得變,一式的滾水熱燙,加薑絲拌蔥油,路邊攤和大飯店的一樣好吃。
自從九份金瓜石成了熱門景點後,蕃薯又有流行的新面貌--蕃薯圓。輕便路上的店家在店裡現場製作,招徠遊客。店家用的是金山的紅心蕃薯,削皮蒸熟搗散,拌入各家秘方不同比例的蕃薯粉、太白粉,揉搓成條狀,再分切成小圓塊即可。吃時擲入滾水煮至浮起加入各人所好紅豆湯之類,冷熱皆宜。初次尋訪時,九份尚未成名,冬雨紛飛的輕便路遊客寥寥;店家阿婆一邊做蕃薯圓、芋圓,一邊和我們聊天,還熱心推荐當地出產的芋仔蕃薯。這種蕃薯外皮褐紫,切開內呈米白間有紫色紋路,煞是好看。
阿婆好客的請我們吃烤的芋仔蕃薯。很香,要人細心品賞的淡甜,與九份一樣。蕃薯圓湯熱氣蒸騰中,阿婆問我:「好吃否?」我突然急切地思念起家鄉也在顧店的阿嬤,意念波動間,阿婆的臉和阿嬤的交疊一起,無由的、不爭氣的喉頭哽咽,忘了嘴裡的滋味…‥。
近來時興吃蒸蕃薯減肥養生,霎時,這個土生土長的鄉巴佬鹹魚翻身,一躍成了流行紅人。一早起床,先伺候小蕃薯刷洗乾淨,恭請入鍋蒸烹熟透,將它置於皎白磁盤,紅皮蕃薯彷若紅參人兒,與它對望,一種熟稔的感覺,與蕃薯間的種種記憶,溫暖在冷冷的冬曰清晨。
本文刊於 2005-05-04 台灣日報台灣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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