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就像多數的嘉南平原小鎮,幾十年來讓時間拖著緩步地走,祇火車站前的中正路「新市」一區較有新增店面,至於老家所在土地公廟稱「舊市」一帶,仍是我記憶中的景觀,只是人事早已全非了。
小時我曾試著和醬菜車比賽早起,但大都還是被它鏘啷﹏鏘啷﹏的噹鈴叫醒。推醬菜車的老人是黑人仔的祖父,黑人仔是我的小學同學,祖孫倆一個樣:厚實粗壯、膚色黑亮,一家人住在我家屋後的圳溝邊;醬菜伯清早推車經過圳溝的木板橋,沿著我家屋後小巷,繞到這條福德街街頭的土地公廟歇住,這是他每天作生意的第一站。
這條街以土地公廟作中心點,往北過了斜坡穿越縱貫路就到鎮上小學。路上住家居多,只有幾攤專做學生生意的攤販,鎮民習稱「學校路」。中午回家吃飯的學生,常在路邊小攤流連:抽牌仔、戳紙格盤抽獎,買各式染色艷麗的零嘴、冰棒,學校一向嚴令禁止,有時派糾察記違規同學的姓名,不過總是雷大雨小,風頭過就算了。我們最愛吃阿柚那攤的「放屁豆」——炒的碗豆仁,尤其在冬天,教室門窗緊閉,那股異「香」,同學你指我、我指你,誰也不承認。
土地公廟週邊及南側因臨近市場,商店較多,大抵是民生用品之類。廟前有一賣豆漿杏仁茶的攤子,醬菜伯把推車停在一旁,等阿婆、歐巴桑來買醬菜,曾見他在攤子吃油條配杏仁茶,想必是吃膩了清粥醬菜。我也喜歡油條加杏仁茶,不過得要考前幾名,才能要求杏仁茶油條或米漿饅頭作獎賞,爸給錢時還很不情願:「有粥不吃,非得花錢才甘願?」
廟的對面是一家雜貨店,架子上擺罐頭、米酒,吊掛的是各式乾貨:冬粉、米粉、魷魚、筍乾…,店前頭一個個米篩裡是大小蝦米蝦皮、大小魚乾、小卷乾,各式木桶裝的有味噌、豆鼓、醬菜等等,貨色已夠齊全了,老闆娘待客也殷勤,但生意總不及市場口的兩家南北貨行。
後來老闆娘撤掉部份貨品,在店裡砌了個大水槽,改賣草魚鯽魚之類現撈活魚;為了生活,女人似乎總蘊藏有用不盡的能量,她一個人顧店,賣魚、殺魚、分裝全包了,好像天生是個漁家女,生意出奇的好,最後乾脆把什貨收了,專心賣魚;還隔出個一小塊地方,租給一個刻章的外省退伍軍人。
刻章的老芋仔不老且長相斯文,不像駐紮在街尾鐵路那邊軍營裡的阿兵哥,倒像個教書先生。要刻章的人把字寫在紙上,多大多小的字體比劃比劃,還能溝通,若碰上不識字的阿伯阿婆,講半天還是不知道,總會有幾個適時路過且旁觀甚久的閒人「仗義相助」,兩方傳達,如此這般,然後在迭聲謝字中繼續悠閒晃到土地公廟旁的茶葉行泡茶「開講」。
茶葉行老闆在店前擺了個小桌泡茶待客,坐不下的,分坐兩張長板凳。早晨的客人大多是老人家,傍晚則換批青壯派。店門口長年有張大圓桌,上置一張蓆編大圓篩,裡頭是未去粗梗的茶葉,大人小孩有空,往圓桌邊一靠便撿起茶葉梗來,撿有些份量了,請老闆估量估量,可賺個三或五毛錢工資,小孩們當然是為了賺零用錢而來,大人因常喝免錢茶,聊天時順手掐掐茶葉梗,也沒人真的去要工錢。
店門口常有等待認領的腳踏車,因為街坊鄰人在茶葉店聊著聊著,便安步當車打道回府了,忘了出門時是騎著鐵馬。阿公有好幾次招領記錄,後來換成老爸。
茶葉店過去三四間屋是一家打棉被店。彈棉被的工具像把巨弓,又像縮小的豎琴,彈弓上上下下來來去去,棉花愈膨愈高,網住棉絮整理定型,像完成指揮一首樂曲。顧客上門,老板會問:「要打幾斤的被?」老式棉被大多十來斤,新被還沒什麼感覺,被子舊了,十幾斤重壓身又不暖,就得拿到打棉被店翻新。我們幾個在外就學時,媽媽拿舊被加些新棉絮翻成單人被,有時遇上寒流,怎麼也蓋不暖,還好年輕旺火,將就將就。
打棉被店在我高中時歇業了,市面上販售的羽絨被輕又暖價格中等,少有人再拿舊棉被翻新;倒是聽過媽媽喃喃自語:「輕飄飄的,有蓋像無蓋,還是棉被較習慣。」
短短一條街,有兩家西藥房斜對面做生意。棉被店旁姓周的一家,女兒和我同年,兒子和弟弟同學,老板夫婦待人殷勤,鎮外村庄老人家來鎮上,喜歡坐在藥房的涼亭仔腳聊天,交換養生秘笈,藥房生意好得很;另一家在我家隔壁,老板個性拘謹對人不熱絡,生意比較不好。
隔壁藥房有三個大哥哥,常被他們父親修理,尤其是老二,隔壁伯伯是有修養的人,教訓兒子時就叫進布簾隔著的注射室,一會兒棍條抽打的聲音,夾雜一兩聲大哥哥的悶哼,好勇敢!不像我弟弟,只要老爸抄起雞毛撣子,就鬼叫得像殺豬一樣。
我家正好在後面圳溝巷與前街的叉口,不只醬菜伯,連販魚販肉的攤子也喜歡在我家店前停留,作生意的空檔最喜歡摘我家的楊桃和絲瓜。鄰居阿婆、太太們聚在店前買肉買魚,熱鬧的像個小市場。
阿嬤和對面理髮店的穆姆,加上斜對面的環仔姆合稱「三仙老公仔標」,三人交情好得很。穆姆常年著台灣衫褲,對她印象最深的是,冬日午後她在門口梳洗長而稀的頭髮,就著冬陽晾乾,抹上髮油捲成香蕉似的髻,油亮油亮,一絲不苟;環仔姆最時髦,她的媳婦是做裁縫的,常給她做洋裝穿;阿嬤較隨興,不過,出門時一定穿繡花綢的改良式旗袍。
三位老人家除了兒女孫子的話題外,最喜歡相偕去「米國仔」家採玉蘭花。玉蘭花幾乎四季都開,整條街漾漫著花香氣,老人家喜歡塞在耳邊、插在髮髻或別在襟上,晃悠悠地坐在門口聊天。我曾想老了也要像這樣,著寬大的台灣衫,梳髮髻別上玉蘭花……。
「米國仔」的大門不開在街面,反而由巷子一端出入,臨街的是一面紅磚牆,正對著我家。從小對這戶人家充滿好奇,「米國仔」家沒看過紅毛阿斗仔,不知道為什麼叫「米國仔」?圍牆裡有兩棟日式木造房舍,沿圍牆一面除玉蘭花外,還有檳榔樹和鳳凰木,前院整理整齊的菜畦,種的是當時少見的青花菜和紫葉包心菜,負責照顧的中年人白淨斯文,常見他拿鑷子從菜心中夾點兒什麼擺進玻璃皿,較像做研究。曾想像主人是個怎麼樣的神秘人物,只聽說有因由,未得返鄉,大人不明說,小孩心性只有短暫熱情,也忘了再認真問。
我家經營餅舖在鎮上小有名氣,小鎮雖小,做傳統漢餅的就有五六家,競爭頗烈。婚嫁旺季時常忙得不可開交,有幾次碰上中秋節,阿公和師傅們恨不得如千手觀音,最好能像猴齊天,拔根猴毛吹口仙氣,萬事解決。鄰居們白天各有工作,晚間常會聚攏來幫忙,晾開剛出爐的月餅,待涼透了再依類包裝;阿嬤和媽媽打點消夜讓師傅們暫歇,占據大半條路面好不熱鬧,阿公常安撫累極了的學徒:「你看月娘圓時就可以休息好幾天了。」一面喊在旁調皮的我:「不要指月娘,小心月娘割妳的耳朵。」
醬菜車叮叮噹噹越過已拆了的戲院空地,往街尾去。街尾有家金鋪,若有親戚嫁娶需要添粧,媽媽都在這兒打金飾;偶有餘錢或跟會的會錢,就買塊金塊,說是保值,然後藏在家裡自找擔心。
金鋪老闆娘管櫃檯收錢,老闆管加工,我對這些晶晶亮的東西一向好奇,聽說光是加工產生的金屑粉,對加工師傅就是筆小財,我喜歡跟著媽媽上金鋪,東逛西轉的儘往地板搜尋,可連金屑的反光也沒瞧見。對金鋪的記憶大都是歡愉的,除了一回,為了還一筆莫名其妙的債,媽媽電話中告訴我,賣了我寄錢返家跟會所買的金塊——未謀面的金塊。
離鄉北上甚久了,數算在這小盆地的歲月比在家鄉還長;每回返鄉特地繞到老家訪舊,街坊半由後生晚輩承繼,半已出租外地人開店營生,偶遇似曾相識的面孔或嚐到記憶中的味道,不自覺熱切地追問可認識某某,而對方總不若自己一副認親的熱情;一兩次後,也不免意興闌姍了…。
本文刊於 2005-02-12 台灣日報台灣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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