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走在忠孝東路四段最熱鬧的區段裡，可以感受到懷舊的氣氛濃郁瀰漫。探頭翻撿路邊攤的貨色，在成堆的花朵幾何圖塊中，我嗅出小圓點應該會在今夏佔有一席地，麻紗A裙小洋裝或許還可以，但主角絕對是露背圓裙洋裝，在外披上一件端莊的罩衫，那麼便淑女得讓我可以穿回婆家沒問題。若想看看路邊男子流口水，就大方的把肩頸背線條露出來。於是從三件一仟的吆喝聲中，我帶回一件白底藍花的露背小衫，紫色小圓點的露背洋裝和黑底紅白花雪紡紗的外罩衫。
手上提著美女小販給我印有LV圖案的塑膠袋，腦海裡開始幻想自己穿上這些小露性感的衣衫，該搭配什麼，又該在什麼場合出現……。眼睛也沒閒著，一方面研究商店櫥窗裡的衣飾，一方面打量路邊女子的穿著，當然是把夏夜裡最浪漫或者最野豔的衣服穿出來。現在的女孩們都野野的，帶著一種輕輕的挑釁，無懼於一切不成文的規矩。她們衣著或艷麗或輕便，都無損其昂首闊步於男伴之間的自信。
上次流行長圓裙的時候，我也是青春多到花不完的年紀。喜歡和朋友到處亂逛，累了，就坐在路旁，隨手拿支豬血糕和酸梅湯。吃完，兩手一拍，又是生龍活虎，乾淨清爽的小女孩，從不在意這樣坐著賴著的時光是怎麼就流逝了。和有小小情愫的男性友人出門時，就是穿上長圓裙的時刻，我最喜歡黑底小白點的長圓裙和米白色的蛋糕裙。朋友說我走的是淑女路線。沒錯，我不敢穿有裸露的衣服。那時的我還不習慣男子的注視。尤其母親一天到晚耳提面命女孩不可讓男子隨意輕薄，否則就沒價值之類的論調，所以連帶男子的注視亦令我渾身不自在。
當時的成長氣氛總是蔽塞隱誨。大家都穿著憋腳的窄筒牛仔褲或者膝下至少十公分的學生裙，只要學生頭稍微打薄或蓄劉海，便被併入騷包之類的流派裡。記得剛和B認識時，我說話只能低著頭數自己裙襬的小圓點，紅著臉搖頭或點頭。偏偏B就喜歡捉弄我，看我手足無措的模樣。呆頭呆腦的談戀愛當然就呆頭呆腦的出局，至今我仍然想不透發生了什麼事。只記得整場戀愛裡，我總是屈居下風，壓抑情感躲避慾望，卻又節節敗退。終在某個早晨，我難過的獨自漫步，走在假日無人的街頭打電話給B，輕輕的問他到底怎樣，再輕輕的掛上電話，連哭都不敢的假裝什麼也沒發生，繼續過生活。有些人物事件就在生命的前端悄悄的留下伏筆，等走到後頭才發現命運的安排自有其道理。
輕盈晶亮是所有青春的記憶。看見一個清純少女像一朵雲飄過我身邊，不由得喚起所有與米白色蛋糕裙相關的回憶。我喜歡在蛋糕裙上搭配一件白底藍花的一字領窄版T恤。白皙的肩膀上微凸的鎖骨是N的最愛，也是我的尺度。和N認識在兩人一樣被拋棄的同病相憐裡，不同的是，拋棄他的是工作。青春正盛的我完全無法理解三十出頭的N懷才不遇的抑鬱，仍不解的提議：想要，就去爭取啊！N像個小老頭似的聳肩，過高的髮線讓他喜歡戴著一頂棒球帽，臉藏在陰影裡，可以好久不說一句話。耽溺於痛苦的N最後全然放縱於聲色中。而聲色犬馬的世界離我的米白色蛋糕裙不只有八千億光年的遙遠，二話不說，我全速遁逃。N吼得聲嘶力竭，詛咒我：全天下的男人都是如此，你逃得了我，逃不了別人……。
我想念這種青春無敵的味道。
今年的時尚瘋狂走復古風，20、30年代的自以為叛逆傳統，哪知壓抑下的柔美更令人憐惜，或60、70年代的浪漫雪紡紗，以細褶拉高腰線表現女性的柔美身段……。百家爭鳴的時尚設計師分別浸淫在不同時期的懷舊裡遙想著美好的過往，而屬於大家傷逝的共同記憶中，代表人物是絕對令人難忘的奧黛莉赫本，高雅甜美卻又帶有一絲淺淺的憂愁。
一絲淺淺甜甜的憂愁預告了美好時代即將逝去。我穿著白色小圓點鋪成的無袖V領洋裝，此時圓裙已退出我的舞台，我不再羞於展示屬於女性的特質，在蟬鳴唧唧的中山北路上陪同伴去試婚紗。於約定的婚紗店外，如期看見如花朵般的同伴們，散坐在落地櫥窗裡，餟飲著茶水，翻閱相本，單手支腮沉思。看不出是欣喜或是憂傷，想她們看我從碧草如蔭的窗外走來應如是。
選擇嫁作人婦或當獨身貴族是接下來的人生作業。沒什麼對或錯，全憑運氣，手氣好遇到良人，肩上擔子就輕一些，反之，就放開心走遠。但大部分的人都是卡在中間，好好壞壞的，這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N說得好，我逃得了他，逃不了別人。以往小姐模樣的堅持和習慣逐漸消失，總是在百貨公司買流行服飾的我開始鍾情於路邊攤；從害怕裸露衣著影響個人典雅風格演變成想在皮鬆肉弛前穿上展示女性特質的美麗衣著。
今天，我推著裝有八個月寶寶的嬰兒車走在相同的路徑，告訴他哪裡有蟬鳴，哪裡有什麼新鮮事。車裡小人兒的漆黑雙眼滴溜溜好奇的左顧右盼，舞動著粉嫩手臂，我幫他穿上鵝黃色的無袖短衫配以一頂鴨鴨小帽，我則穿上昨夜路旁買的白底藍花露背小衫佐以低腰牛仔褲。我知道無瑕的頸背在藍天綠樹鴨鴨小帽之中必定溫柔美麗。抬頭看一抹綠葉，無聲息的飄落，正要傷逝我的青春呵，卻見遠方有一熟悉的影像，一定神，兩人已相距不到三公尺，時空靜謐的連落葉都鏗然有聲，我抬頭看著他微笑，他的眼底似乎透露了些什麼，但我們始終沒有說話。他的雙鬢風霜點點，我輕壓眼角臉頰，慶幸上禮拜染了頭髮，想起昨晚夜空裡的青春翦影，一幕幕被吹起飛上天際……。
本文刊於 2005-05-15 中華日報《中華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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