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島嶼北方的大城後,便發現,這個城市對於空間的密度已然進入到一種必須算計小數點後好幾位的,彷彿股票漲跌那樣一點微波動便惹人眼抽眉跳的精微境界。
這樣的現象倒不是具體反映在所謂地價或坪數之上。反演變成為一獨特的,充滿城市教養的空間結構美學,對於生存空間的敏感由「活動範圍多少」演變成對「活動範圍裡能作些什麼」,那因了悟這一輩子住在透天洋房,早晨醒來推開落地窗後是滿山煙水,有鋪著草坪散布修剪成可愛動物形狀的花園和游泳池的美夢不可能實現後,便開始認真思索,如何在最小的空間裡行最大最多的事。以最小為最大。
把對於空間向外擴充的慾望轉化為朝內經營,乃至以摺疊的方式在有限空間裡創造出無限來。便有了這樣的詞彙,關於「複合式空間」,宛如瑞士刀可以向四周拉出螺絲起子指甲剪小剪刀開瓶器似的,以其形式之奇巧兼善功能之多樣。
我長期租賃的這間公寓,便打著這口號,在那一式一樣整層樓彷彿就著尺精準裁出的立方體房間裡,浴室與洗衣間有共用的可能,客廳沙發鋪平拉開便是臥房彈簧床,衣櫃底層掀起是儲藏室暗匣……,我經常想起卡夫卡小說中迷走於城堡的K,我想現在我們的存在全是不具意義的代號ABCD到XYZ了,縱然只是單純站著,也會因為空間的多義性和游動性而彷彿不停在走動,大樓是巨大的俄羅斯方塊不住切換面相與顏色,場域因其使用需求而流動變換著。
於是房間的定義可以是複數,以一種擴分的型態存在。其算式可能是這樣的:
臥房 = 書房 = 客廳或著可以寫成:
2∕3 臥房 + 白日訪客拜訪時間 = 客廳。
對我來說,空間中唯一無法被約分,像個質數般孤單存在的,則是廚房。主要是,它所呈現的功能性與意圖太明顯了,對像我這樣長期外食的男孩而言,普羅米修斯的火被滅絕,無法和其他空間共用通分,廚房是我巨大移動迷宮中的死巷,一個確實就在那裡,有其實質意義,卻等同於零的存在。
有一段時間,我那親愛的戀人像強悍的違建無聲息侵入我生活領域中。她倒是開發了房間的另一種可能,在廚房那因為「能使用便『加』不能使用便『減』」的公式之外,添入了「乘」、「除」這樣進位法得以大幅跳躍的可能。
不食人間煙火。我們那段時間的相處,依然未曾觸及鍋鏟瓢盆,實質面與意義面上,這其實都暗示了我們不可能長久生活在一起,但廚房確確實實被啟用了。那個冬天,我們買了一只牛奶鍋,不鏽鋼表面,初始時鍋面光亮像這間廚房才剛開始被使用。戀人進入我的生活,進佔我的房間,熬煮繪畫顏料和膠料浸染牛奶鍋。寒流氣旋像沸滾的顏料濃濁盤旋城市上空時,我們縮著身子是兩頭埋身於彼此腹下取暖的貓,不太動,讓空間動,讓臥房流動為客廳復變成廚房,走兩步便是流理台,開了火,鍋子一洗鍋底鐵亮鐵亮如新購,煮罷了顏料便煮牛奶,或就著牛奶鍋分食速食麵即時濃湯,熱呼呼房間裡漫了大霧,分不清哪裡是廚房哪裡臥房,戀人究竟是笑開了嘴或只是唇邊沾了顏料。那段時間,宛如遺世而獨立活著,也成一種複合狀態,我與她、牛奶鍋裡的食材和顏料、城市的空間,都在漸漸變慢下來的時間裡,緩緩疊合。
而有些東西可以清楚的再分開,像天色,像之後漸漸回暖的一季,像我與戀人,像戀人拆違建那樣離去後又恢復不存在的廚房空間。而有些則會永遠留在那裡,例如我現在靜靜凝視著牛奶鍋底的複合空間,思考著種種複合的可能。
本文刊於 2005-04-10 中華日報《中華副刊》〈新世代男言之癮〉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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