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知 道 自 何 時 起 , 作 為 小 說 與 魔 幻 身 世 流 散 地 的 酒 吧 , 已 經 沒 落 了 。
我 這 一 代 , 全 都 這 麼 膝 抵 膝 腿 碰 腿 的 , 擠 在 光 影 黯 淡 的 咖 啡 館 裡 。 我 們 依 照 當 下 媒 體 或 者 刊 物 所 營 造 的 風 潮 , 在 城 市 各 大 小 咖 啡 館 落 腳 聚 會 , 那 麼 像 流 行 雜 誌 指 尖 釀 著 口 水 翻 過 頁 , 啪 啪 啪 每 條 街 上 皆 是 這 樣 被 定 格 的 制 式 景 觀 。
我 有 時 憂 心 的 想 , 我 們 與 彼 當 年 父 執 輩 們 , 那 些 亮 著 眼 來 回 掃 射 MENU上 奇 巧 英 文 調 酒 名 , 最 後 總 是 吧 台 上 一 拍 掌 來 杯 啤 酒 的 小 毛 頭 們 有 什 麼 不 同 ? 相 較 於 填 充 物 被 置 換 了 , 而 價 目 單 上 依 然 是 不 可 解 的 文 字 符 號 , 我 們 這 代 的 要 求 , 簡 單 到 只 要 上 桌 的 , 是 一 杯 黑 糊 糊 黏 答 答 機 油 般 , 舔 舌 咂 嘴 充 斥 著 苦 味 便 夠 了 。 我 們 從 未 進 化 , 像 我 們 父 執 輩 年 少 時 翻 版 , 只 是 場 地 被 置 換 了 , 扮 家 家 酒 似 經 營 我 們 所 意 識 應 當 的 「 理 想 中 的 生 活 」 , 似 乎 匙 盤 托 高 那 拈 著 瓷 骨 柄 環 把 的 小 指 這 麼 翹 著 , 眼 睛 向 落 地 窗 外 無 比 繁 忙 的 城 市 一 掃 , 屬 於 生 活 的 滿 足 感 便 出 來 了 。 事 實 上 我 總 有 那 麼 一 種 , 日 子 乾 癟 癟 而 全 然 充 場 子 搞 氣 氛 那 樣 , 我 們 已 經 在 沒 什 麼 可 以 消 耗 的 既 飽 漲 又 虛 幻 的 失 落 感 。
但 我 倒 是 樂 觀 的 告 訴 自 己 , 這 些 全 都 是 關 於 夢 的 場 景 練 習 , 無 論 是 上 一 世 代 幹 拐 子 擠 眉 弄 眼 的 酒 吧 撞 球 館 保 齡 球 館 、 之 前 流 行 的 健 身 房 咖 啡 館 複 合 式 PUB, 經 歷 空 間 場 域 不 住 的 更 汰 , 這 些 像 風 景 畫 片 似 意 義 被 定 格 了 的 地 盤 , 終 將 成 為 只 有 「 專 屬 之 人 」 明 瞭 , 暗 語 盤 口 似 , 一 經 脫 口 對 位 , 勢 將 啟 動 我 們 身 體 裡 一 連 串 「 對 對 對 就 是 如 此 」 、 「 原 來 你 也 是 啊 ! 」 那 樣 認 親 戚 的 熟 稔 感 , 一 種 惡 魔 黨 般 的 秘 密 基 地 。
我 覺 得 很 多 年 後 , 我 一 定 會 百 般 寂 寥 的 追 想 , 我 那 時 候 , 在 那 樣 一 個 地 方 , ( 現 在 我 已 經 這 麼 老 了 , 變 成 那 時 候 無 法 想 像 的 , 唐 突 且 粗 暴 的 「 那 樣 」 ) 我 一 定 會 問 自 己 , 那 時 候 , 你 老 小 子 都 在 那 幹 了 什 麼 ?
在 咖 啡 館 裡 。 在 那 有 著 良 好 空 調 , 昏 黃 投 影 燈 精 密 的 投 射 出 各 障 閉 物 緣 角 , 牆 上 仿 製 名 畫 因 為 光 線 變 化 遂 有 了 歷 史 的 滄 桑 感 , 一 旁 落 葉 植 物 皆 窸 窣 在 暗 影 裡 偷 偷 生 長 著 , 人 們 震 懾 於 集 體 氛 圍 而 沉 沒 壓 抑 , 動 作 行 止 緩 慢 如 電 影 慢 動 作 走 鏡 那 般 聽 得 見 衣 衫 刮 磨 , 高 跟 鞋 咖 咖 踏 過 原 木 地 板 … …
但 我 記 得 , 在 那 調 度 走 位 、 場 景 燈 光 經 過 算 計 而 無 比 清 楚 的 記 憶 片 段 裡 , 我 似 乎 什 麼 都 沒 有 作 啊 !
相 較 於 我 父 親 他 們 , 醉 了 酒 撒 歡 似 粗 聲 在 吧 台 前 對 賭 身 世 的 攤 牌 片 刻 , 咖 啡 館 營 造 出 的 , 無 疑 是 一 種 集 體 被 消 了 音 , 以 大 規 模 的 沉 默 填 充 多 餘 空 間 曠 寂 感 的 凝 滯 世 界 , 這 麼 說 也 許 有 些 武 斷 , 但 也 許 是 上 一 代 在 酒 館 裡 這 樣 不 負 責 任 、 「 今 兒 個 我 全 說 開 了 」 如 此 酣 暢 流 洩 把 屬 於 他 們 那 代 積 鬱 的 憤 悶 給 發 洩 出 來 , 乃 至 當 我 們 這 一 輩 以 為 尋 得 一 足 以 交 流 的 空 間 時 , 才 驚 覺 , 我 們 已 無 話 可 說 。
無 可 言 敘 。
我 們 的 身 世 呢 ?
有 時 我 亦 會 對 我 那 些 一 起 泡 在 咖 啡 館 裡 , 鎮 日 對 著 壁 上 花 紋 或 者 桌 上 型 電 腦 發 呆 的 朋 友 兄 弟 們 , 要 求 一 個 , 開 啟 生 命 最 隱 密 , 那 屬 於 原 初 之 門 , 「 就 此 改 變 生 命 」 故 事 的 機 會 。 我 以 為 會 像 我 多 年 來 所 耽 溺 於 閱 讀 的 小 說 那 般 , 一 個 又 一 個 異 鄉 客 來 去 , 脫 下 帽 子 掛 起 風 衣 後 , 手 肘 單 撐 著 , 兩 指 挾 著 玻 璃 杯 晃 呀 晃 , 對 著 面 無 表 情 打 著 紅 色 揪 揪 的 酒 保 , 也 不 管 隔 壁 那 人 素 未 謀 面 , 便 這 樣 有 一 搭 沒 一 搭 , 像 用 釣 魚 鉤 拉 進 喉 嚨 裡 那 般 , 一 串 串 將 那 些 生 猛 活 跳 跳 的 故 事 一 個 接 一 個 扯 出 。
( 我 爸 爸 是 個 將 軍 … … )
( 我 媽 媽 嫖 了 男 人 … … )
( 我 和 我 姐 姐 有 了 … … )
( 要 不 是 那 時 候 體 育 老 師 … … )
像 畸 零 人 們 相 濡 以 沫 , 以 各 自 顛 倒 錯 亂 的 故 事 去 撫 慰 、 填 補 對 方 壞 毀 生 命 孔 洞 的 不 堪 與 泥 濘 , 像 是 把 雙 手 泡 進 鹽 酸 裡 , 那 樣 淚 眼 花 花 告 訴 對 方 , 「 我 亦 是 被 遺 棄 之 人 啊 ! 」 , 然 後 伸 出 那 皮 撥 肉 落 白 煙 猶 繞 的 壞 腐 之 手 , 對 著 對 方 亦 扭 擰 變 形 的 臉 擦 拭 眼 淚 。 ( 我 知 道 的 , 我 吃 苦 你 的 苦 , 受 罪 你 的 罪 。 )
那 些 故 事 , 那 些 人 , 都 到 哪 裡 去 了 呢 ?
後 來 我 們 將 咖 啡 館 自 動 升 級 成 期 中 考 期 末 考 前 K 書 、 趕 稿 寫 企 劃 的 「 第 二 個 辦 公 室 」 , 像 我 們 這 一 代 之 前 對 麥 當 勞 肯 德 基 等 速 食 店 的 完 美 革 命 , 空 間 的 原 始 意 義 被 修 改 , 抽 辭 換 面 , 上 一 代 從 酒 吧 裡 集 體 消 失 , 我 們 則 失 去 了 那 些 生 猛 豪 快 汁 液 暢 流 的 , 說 故 事 的 機 會 。
我 倒 是 曾 經 在 某 個 時 刻 , 像 中 邪 或 神 靈 降 體 起 乩 似 , 模 仿 我 們 父 執 輩 , 亦 即 我 心 中 「 公 開 場 所 交 換 私 密 訊 息 」 的 理 想 模 式 , 央 求 我 那 些 失 聰 魚 類 般 窺 望 著 玻 璃 外 的 朋 友 , 和 我 一 起 , 試 著 去 述 說 一 連 串 屬 於 我 們 自 己 的 , 錯 亂 擺 譜 的 故 事 。
於 是 我 總 有 一 種 印 象 , 我 像 高 速 列 印 的 印 表 機 那 樣 嘩 嘩 吐 出 一 長 串 一 長 串 的 故 事 紙 來 , 受 限 於 咖 啡 館 集 體 營 造 的 沉 默 氛 圍 , 我 那 些 故 事 總 是 壓 低 聲 音 說 得 緊 湊 黏 膩 , 話 頭 一 杯 熱 摩 卡 那 樣 濁 , 故 事 因 為 喉 頭 連 串 急 促 的 氣 聲 暴 音 而 澀 澀 難 以 調 開 , 加 了 糖 依 然 入 口 難 嚥 , 我 似 乎 患 了 熱 病 那 樣 虛 妄 且 紅 著 臉 說 著 , 在 座 所 有 的 朋 友 則 全 像 極 了 下 巴 樞 紐 被 旋 開 的 胡 桃 鉗 娃 娃 , 露 出 她 們 體 腔 內 那 個 黑 黝 黝 的 孔 洞 , 朝 我 望 來 。
他 們 說 不 要 喝 了 或 者 你 繼 續 說 。 也 可 能 是 前 面 兩 組 詞 彙 的 一 種 倒 置 。
很 快 我 便 面 臨 , 無 故 事 可 說 的 情 形 。
我 不 知 道 我 的 生 活 被 自 己 誇 張 膨 脹 成 怎 樣 的 景 況 , 朋 友 們 總 是 稱 讚 , 你 這 樣 才 是 在 「 過 日 子 」 啊 ! 但 只 有 我 知 道 , 我 的 生 命 乾 巴 巴 像 處 女 未 經 開 發 的 胯 下 , 我 那 些 虛 妄 顛 倒 的 故 事 終 究 只 是 , 故 事 。 摻 了 料 似 東 添 西 補 ( 這 麼 說 來 , 臺 灣 似 乎 沒 有 真 正 的 藍 山 咖 啡 喔 … … )
很 快 我 便 疑 惑 了 , 到 底 是 我 在 說 故 事 , 或 者 是 故 事 在 說 我 ? 我 的 日 常 被 故 事 壓 縮 得 無 比 微 小 。 在 我 看 來 , 咖 啡 館 無 疑 是 一 流 刑 地 , 一 陳 設 高 雅 的 私 刑 牢 , 而 你 們 這 些 食 夢 獸 , 我 對 那 些 嗜 聽 故 事 的 朋 友 們 說 , 在 這 裡 面 , 我 自 己 懲 罰 自 己 , 用 我 純 白 空 泛 的 人 生 去 刺 上 那 些 妄 怖 不 屬 於 我 的 怪 誕 刺 青 , 連 我 都 分 不 清 楚 , 哪 些 是 真 的 皮 膚 , 那 些 已 傷 痕 累 累 。
我 們 所 以 為 的 哀 傷 , 也 像 咖 啡 館 根 本 不 可 能 存 在 的 即 溶 咖 啡 , 是 被 我 挾 帶 進 來 的 , 並 被 快 速 沖 泡 。 消 滅 。
我 已 經 好 累 好 累 了 喔 。 在 咖 啡 館 漂 著 煮 豆 香 的 廁 所 裡 , 我 對 著 鏡 子 裡 的 自 己 拍 著 水 , 臉 頰 如 貼 上 銀 箔 亮 花 花 的 , 我 第 一 次 這 麼 痛 恨 , 痛 恨 我 們 的 上 一 代 總 有 那 麼 多 故 事 可 說 , 而 我 只 是 個 被 說 的 故 事 。
我 記 得 後 來 , 我 們 那 一 掛 老 是 坐 在 邊 角 , 總 不 點 咖 啡 老 喝 水 的 某 某 , 在 我 又 閒 扯 完 一 個 「 因 為 幼 年 時 父 親 拿 著 碎 酒 矸 打 狗 , 」 因 而 演 變 為 成 長 中 某 種 傷 害 之 後 , 那 個 某 某 像 想 起 什 麼 , 便 說 了 , 「 其 實 我 也 … … 」
然 後 他 說 了 一 個 , 父 親 在 他 還 小 的 時 候 , 如 何 當 著 孩 子 的 臉 , 拿 著 一 把 亮 晃 晃 「 大 得 嚇 人 」 的 菜 刀 , 活 生 生 輾 切 下 母 親 手 臂 的 故 事 。
視 線 染 紅 傾 斜 的 瞬 間 , 肌 理 的 收 縮 , 橫 剖 面 血 管 如 指 頭 粗 像 掌 不 住 的 水 喉 那 樣 活 跳 活 跳 。
我 們 都 為 這 樣 殘 怖 的 畫 面 靜 默 了 下 來 。
然 後 某 某 便 和 我 抱 頭 哭 了 起 來 。
某 某 也 許 不 知 道 , 那 一 刻 , 我 如 此 悔 恨 , 我 真 的 覺 得 , 自 己 褻 瀆 了 某 種 更 神 聖 、 更 為 核 心 的 東 西 。
本文刊於 二○○五年二月七日《中央日報》中央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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