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年紀一過三十,喉嚨中的那粒喉結,實質上已無虛張聲勢的能力了。又經過歲月加持,年過三十的男人,部份的人看似滿腹經綸事實上卻是個大肚男;另一部份人,也因髮際線越退越後,看起來面子便越來越大。
學生常說:「老師不是人。」我若不是人,那該將會是什麼動物呢?我看著鏡中的自己,突然一張恐龍般的臉孔浮現在鏡中看著我自己。
老師這一職業是不是讓人覺得或是易使人變古板?我不確定,我也不確定其他老師老化程度實際狀況。但我承認自己年紀一過三十,對流行事物知覺細胞已退化到恐龍般反應遲緩的特有現象,尤其是進入校園第三年之後,這些老化變身成恐龍的症狀,與小腹一樣,怎麼使勁就是遮也遮不住地慢慢顯現出來。
在學生眼裏,我就像隻半獸人。因為我只知朱天文、喜歡廖玉蕙、崇敬三島文學、蹲坐在我博士論文的文字獄中,卻從來沒看過中華職棒賽、是NBA門外漢、弄不清哪個是林志玲哪個是侯佩岑、搞不清無間道裏的暴力美學美在哪裏。
我那半獸人的頭銜,完全是貝克漢所賜予的。
那年,貝克漢頂著一頭龐克髮,奔馳在2002年世界足球賽中大秀他與這世界溝通的語彙。這一口通關密語流行在世界每一角落,大學男同學也在這場世紀運動流行秀中,紛紛頭頂著貝克漢髮型標幟,當起足球金童的分身。全世界彷彿只剩下我一人弄不清楚現在流行什麼,以為全體男同學幾天未洗頭,髮垢氣味飛沖天所形成的一頭亂髮。不禁噗嗤一笑。
這一笑,我反倒被全班笑封出一個半獸人稱號。
若不是整班男同學使勁在頭頂下功夫,我壓根不清楚什麼是世足賽、誰又是貝克漢;要不是他們遺留在講台上幾張體育版報紙,我也不知喬登穿著第幾代籃球鞋炫風來台等話題。而女孩們之間的青春脈膊,顯然跳躍得更具現代感。就像「股溝妹」這名詞,上星期才創發在八卦雜誌封面上,這星期「股溝妹」就成列坐在教室窗台邊,學起名模、名媛們剃掉雙眉,再用各種怪怪角板尺畫上一對細眉。
年輕人不免貪睡,女孩們進教室前那對雙眸腫脹尚未消退,眼睛之上,只有兩道淺淺眉紋。上課前,她們根本沒時間用量角器或角板尺將雙眉給補畫上去,一早嚇著我後便將課堂講義架高,臉龐躲入阿盛〈十殿閻君〉講義裏塗塗抹抹;一會兒功夫,在我課堂誦經聲中從一殿已念到第十殿後,那兩道雙眉才活跳跳跳躍在小小臉龐上。開始眉開眼笑,繼續吃起早餐,三、五人一組地架起一團又一團的八卦論壇。
教室裏的風光,泛起的就是這樣一池青春的美好。浸淫其中,講台上的我的心智年齡顯然被潤滑不少,只是我還是像隻戲水的恐龍般,行動力總是遲鈍了些。不過,我也從學生身上的點點青春間,拼湊出我那只來不及實踐的一紙青春地圖,雖虛幻,但還是很美。只是,手持教鞭的工作並不輕鬆外加年齡一大把,學期間,這身手便難以隨性輕鬆施展。
我按捺住活跳的青春,直到暑假時才夾藏一把年齡游走在網路上。就這樣,用十指在鍵盤上一個字母、一個部首地拼拼湊湊著、不斷追尋關於我的那丁點青春影子。
郵差三天兩頭地按著家中門鈴送包裹,一會是麻紗白色開襟背心、那包包裏頭是限量紀念T恤、這袋是喬丹歐洲限定版籃球鞋、那盒裝的是德國1950年製軍用手錶,以及那件標榜日系發燒石洗抓痕牛仔褲等等。這些青春的語言,全是我以實際行動徹夜守在電腦前,站崗在拍賣網站上,眼明手快地搶標下來的戰利品。以便在九月開學後,登上講台,大炫一番。招告天下,半獸人,請從此遠離我的生命裏。
其實這些從頭到腳行頭的專有名詞、小塊標籤、產品之間的世代關係,根本不在我的知識譜系中,那些全是我在下課時,竊聽著學生言談流露出的一張張青春標誌與符號,偷聽起他們談論現在聽什麼音樂、穿什麼牌的運動鞋,全身掃描一遍,存取進我的腦中。
不過話說回來,雖時光已過兩年,我才像隻恐龍般地接受了那頭看起來雖有點像狗啃的貝克漢髮型,還真頗具青春氣味。上星期,我穿起白色T恤,牛仔褲,脫去「怪叔叔」年紀的打扮,往西門町人潮走去。爬上二樓沙龍髮廊,隨性點個設計師。我裝青純、搞靦腆地向設計師說我要剪貝克漢頭。幾分鐘光景,在燈光美、氣氛佳的鏡子裏,我看見一個比實際年齡看起來還年輕五歲的我。
才剛步出髮廊走下樓,對面一位懷裏抱著隻雪納瑞的辣妹迎面走來;狗狗一臉無辜向我頭頂瞪眼看來。這一瞪,引來我心裏一陣抽痛,我識趣地將剛剛才理個向天飛翹的貝克漢髮給緊實往下壓。我這金童瞬間又變成一隻頭長了一坨肉瘤的恐龍。這隻雪納瑞,竟神氣地留起貝克漢髮型,來討好牠的辣妹主人。
八百銀元,就這麼,擲地無聲。
( 幼獅文藝 2004 / 九月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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