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詠有一篇作品,關於一個重生的死者小孩,篇名叫做《孩子,我的夢》。
那是一篇前行式的倒敘手法小說,以未來的脈絡腳步,去行走過去的回憶經驗。故事一開始,就說起小孩子因病死亡,從蓋住頭的白床單掀起序幕,從黑暗開始,然後小孩開始心跳,然後開始呼吸,然後開始被急救,然後開始送回病房,然後開始例行診斷,然後開始出院,然後開始在家中暈倒,然後開始健康,然後開始看到小孩的弟弟死亡,然後開始與弟弟一起玩耍,然後開始生命,然後結束,結束在黑暗中。
成長是一種記憶。未來是一直來一直來的,所以記憶可以不斷。侯文詠筆中的小孩,就活在這種明確的未來的範疇性活動中,未來的明亮,是被建立在回憶中的。初讀此文,我以一種驚豔的眼光欣賞著這小孩的故事,死亡是一個生命的終結,而在文章中,死亡卻弔詭地轉而變成是另一個生命的開始,這之中充滿了無盡的哀憐與疼惜與不捨,於是以此幻化出了無限的生命與未來與錦繡與希望……,一種超越已然失去的自我,因記憶的勾引而重生。侯文詠在裡面將小孩塑造成進行著回憶,也同時被回憶著的一種同一性自我,而侯文詠再以作者的角度,驗證著他個人的經驗與知覺憶像,勾勒出他對小男孩預期的想像,並且昭示而出。
生命的結束,便是人類生活的終結,是不再有前行的能力與足跡的,能存在的,徒留那自我的回憶陳跡,於是,被預期,被想像,被回應出另一種生命不朽的模式。
我想到高中國文課本中,關於一篇不朽的文章,那是一篇說明著任何一個人類,無論如何的渺小,都有其存在的價值與影響,都能干擾到任何一件人物的生活波幅,使之震動,而產生勾聯,而產生預期,而說出,而反思。所以他說一個拉著三弦的老人,儘管只是兀自坐在牆角內自嘆自憐,還是能影響到詩人,創造出一篇不朽詩句,而這不朽詩句,因為不朽的流傳,而創造出更多的不朽,這一切牽引至無限深遠的關鍵,就在於記憶的勾勒與落實。
現象學的人類,進行的是不斷的反應與存活,無論那有機主體是否真實存活或死亡,自我是可以被超越的,當然也就能夠被解構。當我以為人類所有內外的活動能量,皆是取決於特定經驗的記憶,而且是儲藏鎖扣在大腦版圖時,還有更多無法顯現的意象,一樣被自我假設、指向,並且運用自如,於是才算建構出完整的屬於「我」的這一個意向概念的主體。
《孩子,我的夢》塑造出的就是這樣的一個自我。侯文詠不是那個小孩,卻有他一定的經驗概念來預設、堆砌小孩的形象,他是個醫生,所以掌握一切的病症與行醫過程,他同時經驗成小孩,我想這憑恃的便是他自身對其小時候的記憶影像擷錄,於是開始活動。大抵而言,文學家是很適合搞性格分裂的,這是我以為。在假設中經驗出另一個自我意象,你以為那是另一個主體,但其實那確實活在你的身體意識裡,是根本主體的一部分,只是顯現與不顯現罷了!我們在看這重生的孩子的故事時,也同時在閱讀侯文詠的期待與想望,期待與被期待是同時進行著的。於是超越自我存在了公共性。
上學期系上公演「淡水小鎮」。第三幕最終,女主角已經死亡,但她的意識與記憶並非就此停止打住,她尚在活動,以一種活著的任性姿態,時間還被感覺是停止不前的時候,她要求重回到記憶裡,回到熟悉的生理物質間,於是她確實回溯。舞台的同時間,成了虛影的死亡的女主角,與尚在念小學的、甩著長辮子的、存活在記憶中的主體女主角共存。我們說超越自我的同一性,是由記憶中的移置與認取而建立起來的,所以,於此時此地的我,與在記憶中彼時彼地的我是同樣的一個,縱使形式已經略有不同,因為女主角在重回記憶現場時,其實是一種拾遺的工作而非重建當時景況,她驚訝於那時的竹籬笆,那時的茉莉花,那時的父母親,與那時的童年,停滯著的是那時的時空,而這是她此時此地此刻所先前未曾預料的,所以終將不能承受,急於退縮。
回憶是一種惹人創痛的行動,「時間太快,我看不清楚」女主角如是泣訴著,而我想,自我的超越其實是有某些瓶頸存在的吧!不是自我無法被建構出來,而是建構出來的事實太血淋淋,另人無以招架。當主體「我」只純粹意識著當下主體的自我時,時間與空間的並存不會有任河的爭執與不容,而一旦推起回憶與預設,時空的位置與腳步卻是被迫擾亂,我以為,人類還是不能全盤適應這樣的現象的,那接近於一種殘酷,發現事實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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