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就是耶誕節了。這天的傍晚時分， 張建志回到住處，慣例先要查看門口的信箱－－那是位在這幢舊式五層樓公寓建築底部、成排緊密挨著的紅色鏽斑斑的信箱群聚。 而屬於他的那口缺門咧嘴的信箱則是左上角最邊陲的一個。 張建志的高度還需再略略地踮一下腳尖才剛好搆得著他自己的信箱。每每，那踮腳尖的微小動作總讓張建志覺得太明顯地暴露出他這身高不足的唯一缺憾。 其實多時他根本不需要顧慮到這點－－跟步入成年之後的大多數人一樣，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張建志不曾再收到和寄出真正可算得上信件的郵件了。已經沒有任何寫信的衝動和慾望，或者應該說是不知道該寫些什麼，又該寄給誰吧。總之，信件似乎跟著呼嘯而過的青春一併從張建志的生活中銷聲匿跡了，現今只成一樁歷史遺跡，再無可考。 除了信用卡帳單和鄰近量販店按月寄來的ＤＭ外，天曉得張建志根本連垃圾郵件都少有。 態半也因為信箱位置過高了些罷。他有時會這麼想，說不定是因為他信箱的位置多少影響了郵差懶得投遞那件本該屬於他的私人信件也未可知。然而張建志還是保持一到家門口便去探看信箱的習慣， 忍不住半帶期望還會有些什麼新鮮的東西憑空落在他閒置多時（早結了蜘蛛網並在底部積了一層厚厚的灰）的信箱裏，好使他一成不變的黑白日常摻些淡彩的驚豔罷。最近這一陣尤其：打十二月上旬張建志寄出那張給之前分手女友芬如的耶誕卡之後，他幾乎是處於等待的一種狀態。 等待什麼呢？ 應該不是重修舊好－－畢竟
他也已經回頭又和第一任女友小娟復合了。老實說，張建志自己也沒能解釋：為什麼向不過節的自己今年單單例外地買了一張粉色印有小花圖樣的卡片寄給分手將年的芬如？或許是因為他知道芬如是那種認真記住每個紀念日傷春悲秋的女孩，不好不配合，讓她失望。可張建志同樣地不能解釋為什麼自己要在卡片上對芬如叨叨敘述自己之後感情的去而復返：「真像妳離去時所料：我又回頭和小娟在一起了。」張建志的手幾乎可說是自有意志地在卡片上發顫地寫下這行兼有懺悔和感佩意味的文字。 而緊鄰的一行卻隨即補上了現今新的地址、電話，彷似生怕讓人無法尋來－－在外人看來， 那緊鄰兩行文字所傳達的訊息是如此扞擖幾近不相容，簡直要引起閱讀者解讀上無可避免的困惑了。然而張建志自己倒沒太清楚意識到這點。反正寫完黏上郵票就寄出去了。然後便是迄今尚無消息的等待。
突然興起寫那張莫名的卡片是十二月初的事了。張建志還清清楚楚記得那是一個寒流來襲的晚上，不知為什麼他想起了離開已久的芬如晶亮促狹的大眼和暖甜的笑意， 突然對正坐在他身側一邊喀啦喀啦吃著蠶豆酥一邊看著娛樂新聞笑得樂不可支的小娟無端厭煩起來。幾乎可以說是突兀地，張建志不發一言霍地起身抄起桌上鑰匙開門就這麼走出去。他並沒忘了從眼角餘光注意小娟的反應－－然而如同之前無數次一樣，小娟仍然粗心到對周遭氣氛微妙轉變毫無所覺的地步，只掀掀眼皮無辜地看了他一眼，問了句：「要出去啊？」 隨即注意力又被螢幕上陶子花綠熱鬧的一張臉和影藝圈內眾俊男美女發生的八卦新聞給引回去，專心不
過地對著螢幕哈哈笑起來，連問都不問他去哪－－他一時氣悶多使了幾分力把小套房的木門給砰然帶上，趿著拖鞋急急往樓下走去。只想逃離現場。八成是因為天冷又出來得蒼促忘了加外套，惹得張建志想起從前老是跟在身後等著噓寒問暖的芬如。初時便是她的窩心吸引了張建志－－那時他和小娟早已到了瓶頸期好久，朝夕相對只覺生厭，偏偏小娟又是少根筋的女孩，一點不察岌岌可危的關係還照舊隨興過日，相較之下公司裏的芬如便讓人愈覺可人溫婉。提是提過不下數十次，不過張建志倒真忘了當初用哪一點理由狠下心當真和小娟分手－－反正說穿了都只不過是個藉題發揮的導火線，五年下來的細故磨擦早非三尺之寒，分手
過無數次，還是每每敗在習慣和不忍上又復合了。然而無法解決的問題還是一直都在那兒虎視耽耽地獰笑著等待下一回的爭戰爆發，然後一次一次更加地傷人、倆個人卻也漸漸地練就一身愈趨麻木的功夫。張建志原本也以為自己可以長此以往忍耐下去，也終會走到許多情侶們的路上：一天慌亂地結婚、莫名其妙地有了小孩，然後再為了房貸、小孩的教育基金沉痾地拖累著......只要不說破、不吭一聲地假裝自己身處幸福之中，一定也可以走到最後的吧？至少他是這麼想的。而既然張建志的身邊一直沒出現過其他可能的女子，維持專一的形象也就不是太難的事。所以一向頂有標準情人封號的張建志，其實並不是真沒想過如果身邊換了個人是不是一切就會變得不同呢......而是這類鬼魅似陰暗的想法在缺乏實際客體時未免顯得太過空泛薄弱，而他一向又極以自己是個實際的人而自豪。所以一直要到遇見芬如才逼得張建志不得不面對自己和小娟的問題。
說是面對問題，其實不如說是棄守陳年的泥淖戰，乾脆地另起爐灶。關係建立之始，人們總一廂情願地不去看見背後可能衍生的問題，於是歡天喜地以為從此儘可快樂無憂。 相較於新鮮的問題， 纏身多年的老問題讓人更覺不過是一團頻頻打結的濕毛線：愈是想解開， 便愈是受縛。不如拿把剪子一刀剪斷的容易。張建志做的正是這動剪子的工作：他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離了小娟和芬如在一起，還真是跌破所有人眼鏡。
身旁的人背地裏竊竊私語的無非是張建志的薄倖絕情、 芬如狀似溫婉無辜的外表下原來隱藏著高明致命的手段，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所有人大致有了共識：一定是公司加班加出問題來的，朝夕相處嘛！在眾人隱含譴責和看熱鬧的眼光中，張建志和芬如的戀情不得不低調處理，彷彿卑微得很，偷情一般避人耳目。熱烈但畢竟承載不了太多關注，沒好久便夭折了。 張建志承認受不了每個人見了他都要問問小娟，到最後就連張建志自己也覺得對小娟有曖昧難言的責任， 常要在下班後勉強拖著疲累已極的身軀排除萬難地陪小娟逛街吃夜市帶去看病（從前當男女朋友時還沒這麼殷勤，奇怪一旦解除了身份束縛反倒自動得令人好奇）。到最後反倒像是芬如從沒擺脫感情世界外來侵入者的配角身份：要到了女朋友的名義，卻仍然只能等在張建志身邊撿拾小娟不要的時間碎末。芬如不能遏止地終日哭泣惹他心煩，甚至連他也開始覺得芬如就是害他和相戀五年的小娟分手的原凶......一定是這樣，否則他該會負起責任給交往多年的小娟一個終局交待的......張建志始終覺得自己是個負責任的男人，於是更加篤定相信芬如才是那個必須對這整件事負起責任的人，於是暗裏恨起來。可張建志畢竟平凡，藏不住心事，臉面上漸漸給不起芬如好臉色，鎮日要不繃張臉不吭氣，要不唉聲嘆氣總說他對不起小娟。藉著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張建志擺明了只願把許多時間用來緬懷未能把握的過去時光，而不願多花心力在經營和芬如的這段新關係上頭，不多久又走回到麻木的老路上，對芬如前此的愛意和憐惜自此無跡可循，算是宣告死亡了。芬如不似小娟那型，一察覺張建志沉默裡蘊藏的的不耐，毋庸等到他開口攆人自個兒離開了。再無消息。張建志卻在芬如離開後愈想念起她善體人意的對待方式，尤其是在他又和一向大而化之慣了的小娟復合以後。就像這個晚上，他本要準備公司裏的升等考試，明示暗示都來，無非希望小娟可以儘早走
人讓他唸書，沒想到小娟只無辜地覷他一眼：「唉喲，我看我的電視你唸你的書嘛！ 大不了我把電視轉小聲一點不就得了！」說完自顧又尾隨著陶子的話放聲笑起來，根本不理會張建志一旁陰沉著臉將將爆發的脾氣。 張建志走在屋外刮骨的寒風中瑟瑟發抖，想起從沒犯錯卻被逼得不得不離開的芬如， 也許還在哪兒偷偷哭泣著......於是在經過巷口文具店的時候刻意踅進去挑了張甜美的小卡，加上不想太早回去宿舍（怕這時刻裡娛樂新聞還沒演完，小娟必定還捨不得走），張建志一路逛到路底的速食店去叫了杯（他平常根本不喝的）熱咖啡，就
著一室爍亮的燈光在卡片上給芬如傾注當下綿密湧生的滿腹想念。寫完之後，張建志又坐在他落地窗前的位置上，以一種滿腹心事的憂患表情，慢慢一口、一口地啜完了早已變冷的熱咖啡，才拖著沈重的步伐回住處去。而那張在斯情斯景下寫就、充滿濃烈寂寞氣息的耶誕卡，就是在回程路上經過郵筒時趁著激情給投遞進去的。
現在，張建志伸手在他的信箱裡摸索到一紙信封，他急慌慌地抽出來（用力之猛還使得他的手被信箱銳利的邊口給刮出一道細細的傷口，滲出血來）。他一邊掏鑰匙插在公寓紅色鐵門鎖孔上，一邊就地把信封撕得像狗啃一般拆開來。信封上是芬如的字跡沒錯，還是貼了限時的十二塊郵票給寄來的。可是這張粉紅色印有小花圖案的卡片怎麼有點眼熟？張建志一打開卡片，映入眼簾的是他自己的字跡，他發現這明明就是他那晚寄給芬如的卡片。可是信封上的字跡明明是芬如的......怎麼回事？過了好久，張建志才意識到原來他寄給芬如的耶誕卡是被退回來了！還是用限時專送退回到他手上的！！除此之外，芬如就沒有隻字片語了。怎麼會這樣？張建志突然覺得自己此刻的心情不知該說是憤怒還是悲傷，他反覆看了幾次那張卡片，又在信封裡仔仔細細地找著是否有所遺漏。最後，他開了騎樓的燈，連地上都仔細梭巡了一遍。張建志這才相信，他的確沒有遺漏任何芬如所要給他的線索。這是全部了。
張建志整個人感覺像被抽空似的，接下來的動作都變得像轉速不對的黑白失焦畫面，以慢動作播放著。他很慢很慢地爬上了五樓，虛虛地開了門又虛虛地帶上了門，緩緩的脫了鞋子襪子，扯下領帶把自己整個人輕輕的拋到沙發裡癱著，一動不動。他就這樣癱著，也沒睡著也沒思考。等到小娟下班過來開門見到他的時候，他還一逕保持那姿勢沒動過。「天哪！原來你在家......按了門鈴老半天也不來幫我開門，手上提了好多東西......等會兒煮火鍋吃......喂！你幹嘛連燈也不開，嚇死人哪？」小娟嘴裡叨叨唸著著，待經過他身邊正要去開燈時，冷不防一把被張建志給拉跌到他身上，緊緊緊緊地，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狂亂熱情擁吻她，既野蠻又略帶粗魯地一種霸氣，全不似小娟認識這些年來的張建志：總是一臉漠然的時候居多。小娟一邊還在不住掙扎，她對張建志突如其來的熱情覺得有些訝異：「他終究還是愛我愛得這麼深嗎？」但又有些不能習慣，因為她自己到底也並不是個太熱情的人。老實說，小娟已經同張建志交往了四五年，他向來對她的身體沒多大興趣，只除卻初時熱切地探索過一陣，時間不過三四個月，後來溫度只有愈往下掉的份，沒見回升過。人說女人總熱得慢些，對小娟而言確是如此。張建志後來幾乎已對她的身體無所欲求時，小娟心底也曾暗暗希望他能擁抱她多些。當然，在芬如出現的那段期間裏，小娟不是不曾想過用最原始的方法挽住她男人的心－－用她純潔無暇的身體充作一只可口的餌，餵張建志吃下去，然後他便再也跑不掉了........然而當一個人既對牽手、擁抱、接吻這類事都已不欲，更甭說小娟有機會施展她腦中有史以來最晦色的想望了。
而這個晚上－－也就是平安夜－－小娟她去而復返的男人正緊緊緊緊地擁著她，緊得幾乎要把小娟頎長單薄的身子骨都給壓壓碎去，又那麼急切地需索她的吻......小娟覺得她男人簡直像在對她尋求什麼保證似的......在黑暗中她嚐到了他溫熱的淚。小娟睜開眼看見懷中的張建志哭了，傷心欲絕地流淚，甚至還微微抽搐著。像要不到耶誕禮物的孩子。小娟心底感到一種模模糊糊地陌生溫柔情愫泛起，她想張建志的哭泣八成是為了他們今年耶誕之前戲劇性地破鏡重圓。想到這裡，她覺得寬心：她男人畢竟到外頭兜了一圈還是回到她身邊來了。小娟覺得媽媽和姊姊說的果真一點不錯：「男人哪！那個不偷吃？頂多玩玩就回來了。放心！等久就是妳的了。」
可能是因為這樣的緣故，當張建志接下來以一種命令式的口吻要求佔有她潔白無暇的身體時，小娟一邊隱隱害怕著同時又不免一邊在心裡計算著：反正她從前在第三者出現時並不是沒想過要以身體作為拴住張建志的手段......畢竟小娟也再清楚不過：以自己的條件是很難再找到比張建志更好的男人了，也許這回她真能夠永遠地留住她的男人......她最初也是最後的男人。媽媽姊姊不都說女人能從一而終是最幸福的事了嗎？小娟相信張建志是負責的，於是閉上眼很快很快地點
了頭，怯怯地應允了他。
第二天一早，張建志又恢復了平素冷然的面容。吃早餐的時候，坐在小娟正對面的張建志給全張攤開的早報遮住了臉，完全看不見他此刻的表情。小娟有些不能理解昨天夜裡那個男人為什麼突然又變回平常的樣子了？是耶誕夜裡的奇蹟嗎？她撕咬著土司，一邊百無聊賴地盯著張建志手裡攤開的報紙向著她的這一版：上頭全是關於耶誕節百貨公司折扣的紅綠廣告。或許該去看看，保不定撿到便宜呢！小娟正對著廣告上笑嘻嘻的耶誕老人出神想著時，突然聽到張建志隔著報紙從另一頭傳來低沈模糊的聲音問她：「明年六月左右找個日子結婚吧。也差不多了。」小娟簡直要喜出望外了，一切都如她所料。或許耶誕節真是個會發生好事的日子呢！故事裡不都這麼說的嗎？她開心地微笑著回答說：「嗯。」然而驟來的幸福讓她忽略了她男人聲音裏那點不確定的遲疑。
(女巫按：此篇為多年前舊作，僥倖獲第一屆桃城文學獎社會組短篇小說第三名，年代久遠，現今重讀雖青澀破綻處處，但為了維持當時得獎之指標性記憶，此回po出仍維持當時原貌未更動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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