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點時,憤世嫉俗,說真的比較體會不到旁人隱微不彰的微小善意與體貼。
及到這些年,不曉得是不是冥陌中的誰給開了丁點智慧天窗,終於稍稍能解生活中旁的人到底默默付出多少微小無言的善意,莽撞無知如我才能一路險險走來卻平安無災到今日。
人太年輕時,或因見識得少,加上懂得不夠多不夠深,總常理所當然自以為是去解釋眼見的世界,解釋完了不夠盡興,還得要大鳴大放一番,頂好再找一狗票眼界相似的信眾來聆聽,若竟還能得幾枚崇拜欽慕眼神,那更加不得了:井底之蛙相濡以沫更加蒙昧到底,只能愈發不可一世的自我侷限還兀自揚揚自得其樂的。能有多大長進恐怕不言可喻。
不說年輕不好,能夠在龐大渺茫的世界與真理前頭因無知而無所畏懼,其實是件極為爽快的事。只因後來懂得時無論如何再也不敢那般莽撞行事。只不過這些事都要等過了一段再回頭去看,才懂得為當時的自己陷入那般險境捏把冷汗。所以說人生中運氣成分不可謂不大,現今再顧盼過往人生,發現從前以為單憑自己掙到的那些所謂成果,不過是幸運加總的機率問題。
就拿最近上醫院的事來說吧。大概兩個禮拜前的事:一個禮拜六上午,照例為著車禍手傷後續治療到中國附醫去就診。禮拜六上午的診通常人多,趕著放假日才得空去看醫生是一,另外看病的人潮通常要等十點過後才將將湧現,原因無他,大夥都趁放假補眠睡到自然醒才梳洗一番穿戴整齊,拖著一家大小該替健康診斷抑或補救的成員上醫院報到去。而這一折騰往往不過十點是不能成事的,所以醫院雖則八點半便一切準備穩妥,所有醫療從業人員全都 stand by ,不過客人一直要到稍晚的這時才會上門,接著人潮便一直不曾稍歇,一直到過十二點預定門診結束時間都還熱鬧得很。看著簡直像另種市集似的,只不過來赴這場市集的人們多半受著或多或少的折磨--或精神或肉體,不能真有太多愉悅形於色的。
那個週六也差不多情況,美德大樓一樓的掛號處三個窗口無一閒置,只見掛號的批價的申請醫生診斷證明的人龍蜿蜒曲折。說真的我很怕中國人排隊摩肩擦踵的緊挨方式:要不前胸貼後背,要不明明單一一個窗口硬生生排成兩行並行,頭一探往前看去,怪了!明明只一個受理人員兩隻手在忙著,難道排成兩行便可以讓受理人員的左右腦分工受理嗎?我常想如果我是受理的櫃檯人員,我一定常要抬起頭來留意眼前人們的先來後到免得冤枉了後頭等待的人們。話說回來,因為害怕緊緊挨著陌生人的那種違合的狎近感,所以在排隊的時候總下意識的退開小半步拉點距離,只安心等著前頭人辦完了才向前一點。反正此時此地除卻等待也無別事可作為,不若安然些要不四下環境觀聲察色,要不自己腦袋交戰,總有的事好做。或者,我這輩子做得最好的一件事便是等待了罷。反正不急,等待就等待吧。
和妹妹正安靜等著時,一名蓄平頭戴眼鏡霸氣樣中年男子硬生生打我和前頭老者中間橫進來。我和妹妹迅速交換一眼,質疑著,也有莫名其妙和不悅,按倷下不被尊重的感受,努力維持客氣的(我發誓自己甚至還帶微笑!)對他說:「先生,麻煩你排隊好嗎?」誰知他只略側轉頭迅速瞄了我一眼,大落落的說:「你排那麼開對不對?我怎麼知道你在排隊?我還以為你沒在排咧!」隨即轉回去就像一切無事般,照舊霸住他插來的位置,竟是不打算理我了。到這把年紀,與不講理的人交手經驗只會愈多,我知他擺出的姿態明著欺我女子與年紀不及他兩重,而一旦牽涉到性別與年紀,多時溝通失衡,難再維持對等。竟像是種原罪的負累了。這時即便溝通,也難再有任何進展。妹在一旁輕拍示意我算了。其實不必妹勸我也不想再同他說,什麼叫做「為之氣結」?斯情斯景差可擬罷。只一口氣堵住喉口再難發一言,老實說我的修為不到,要不波動很難,真真是氣到不想也說不出話。當下,我直覺只想到他的回話方式跟我在學校裡發現有些學生做了不恰當行為被指正時會有的回應一樣:抵死不承認自己的錯,緊接著合理化自己的行為,硬要把錯誤歸因外在,套句我常說的話「怪天怪地就是不怪自己」。如果那是一個一家之長的行為,試問你的兒女從小眼見你如此對應週遭人事物,不會將之潛移默化為正確且理所當然的行事方式麼?很難,很難。我想到數次跟家長互動不甚愉快的經驗大多類此,只覺教育之前路走來步伐更形沉重。一個不能尊重他人的成人如何教養出會尊重他人的孩子?那麼,即便第一線的教職者費盡唇舌、耳提面命終日,孩子能接受這樣與父母大異其趣的價值觀麼?太難、太難呵!那麼即便我口舌生瘡,振臂疾呼,又豈能撼動分毫?那麼我徒勞的工作有何價值與意義?
正胡亂低想著時,掛號處裡頭一名原先坐在電腦前工作的小姐走到L形櫃檯的短邊第四個窗口坐下來,帶笑朝這方向萬頭鑽動的人群揚聲叫道:「這邊也可以排哦!」我拉拉妹袖子朝那頭呶呶嘴,想遠離前頭這人,我連他後腦杓也不想再見,見了很容易又勾起剛他說話的神情樣貌與話語……祇會更不容易跳脫開那負面情緒而已。妹懂,便跟我走過那邊去。前頭一個抱著胖娃兒的年輕媽媽動作更快,比我們快了一步。不過像這樣的情形我倒不會感到任何不快或在意,因這只是先來後到的問題,又不相同。前頭褓抱提攜的忙完了,接著就到我們了。櫃檯的小姐朝我笑得燦燦的,但並沒多說什麼。或因剛才被不禮貌的對待,對照眼前即便工作量龐大卻仍難能穩住笑臉與禮節的小姐,我心底只有更佩服的份,想回來也就沒什麼好不開心了,於是掛完號我真誠不過的向她道謝。她一逕只是安靜地笑笑,我轉身要上二樓之際眼角餘光發現一件有意思的事:剛那位承辦小姐受理完我的掛號之後,又走回她的電腦前面繼續原先的工作去了。我和妹一邊踩踏樓梯上樓去的同時告訴她我的發現:「該不會她只是因為看到剛的情形,刻意出來幫我們的?」越細想越覺可能性是有的。當然也可能是我多根神經,一廂情願的將她的行為與笑容逕自曲解成我感受到的好意。
上樓去等著叫號就診的時刻裡,我還在想這件事。我們生活其中的這個世界似乎存在一種微妙的平衡:比如我先前遇到那魯莽無禮男子的對待,又比如後頭遇到掛號處小姐微小無言的善意。我並不是說這世界一定就是一黑一白這麼絕對的公平或平衡,很多時候我們心知肚明並不盡然。但是,在我們每天眼見嗜血媒體大肆宣揚種種不堪的時刻裡,其實更多的有的是這樣微小的善意充斥四周,雖則似乎不值得大書特書,也不是太特別的事,但不正是這樣的無名善意與體貼在為我們身處的世界做一些矯正的動作嗎?讓生活在這麼多紛擾的事件動盪中仍然可以忍受,甚至變得可愛。就像診間隔著門裡頭總是一邊為患者針灸推拿一邊耐著性子溫煦微笑對待患者天南地北問話的年輕醫者;就像診間裡頭護士小姐在人多的時刻裡必須一再耐著性子對待患者急切甚或不耐無禮的問話……生活中無處不在的隱微善意令人感動。然而表達那種感動於我也是種隱然的小動作,要不回以真心不過的微笑,要不問候尋常事物如天氣感冒三餐休假等,要不就遞顆糖果希望對方也是個能體會生活中隱微善意的有心人……如若不能懂得,那也就算了,畢竟我們也可能曾無意中輕忽了別人默默付出的無言善意,只希望他們有一天終能體會到自己曾受人於己如此多如此深厚,將曾得之於人的再給予出去就夠了。
上頭的事有後續:隔個週日的禮拜一我又回醫院就診,見到禮拜六掛號處的微笑小姐也在櫃檯,刻意排了她的隊伍前去,批價完口袋裡掏出一顆糖遞到她掌心向她道謝:「謝謝!星期六的事。」她先是一楞,一張臉隨即在口罩後笑開,笑得眼瞇瞇地,我知道這一切不是我想多了,她的確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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