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見面時,他便老實不客氣地批評她的兩顆小虎牙:「改天找個時間到我診所來,我幫妳矯正矯正。妳小時候的乳牙一定長得太密,以至於牙床沒有足夠空間容納恆齒。還好矯正也不算太難......」他皺著眉像在沈思一般,接著又說,「只需先拔掉旁邊這兩顆,然後用鐵絲固定......」一邊拿過桌上的紙巾,隨手圖解起來。
這是她第一回相親,利用中午用餐時間慌慌張張趕了來,外頭明明是微涼的初秋天氣,卻奇怪急出她一身汗。可是等到真坐在這家雅緻的西餐廳裡的此刻,她卻又懷疑起這餐廳的冷氣放得實在太強了些,要不怎惹得她莫名泛寒起來?坐在正對面的他先前聽介紹的朋友說是牙醫系的高材生,畢業好些年了,也理所當然學以致用,在市郊的高級住宅區開了家牙科診所。「房子車子都有,人又長得不差,妳就去看看嘛!交個朋友而已又不會咬妳!」朋友熱心地說著。老實說她並沒怎麼特別想結婚,反正一個人也挺好,只是朋友的話似乎挑不出什麼毛病,想反駁也難,她光光只是笑,忘了最後到底怎麼答應來赴約的。此刻的她卻疑心起自己答應這次的約會是不是那裡出了錯?尤其聽了他剛剛對她虎牙的批評,她有些錯愕:她的小虎牙原來是種錯誤或者違規......她活了二十多年到現在才知道。好吧!就算她的虎牙是種原罪好了,可是從前交往過的人也從沒這麼令人難堪地明白指出來啊......甚至還有不少人承認一開始就是被她那帶有虎牙的甜甜笑容給擄獲的,「好像日本女孩。」追求者C還曾不只一次在書信上、言語上極力讚美她的兩顆小虎牙。怎麼?原來她的虎牙在牙醫師的他眼中,竟是欲除之而後快的缺陷了?
可是除了她以外,在場的其他人--包括介紹他給她認識的那個女朋友,似乎並沒有人覺到他的話有任何不妥。那想必只是她多慮了。從前的男友不也老說她神經過敏嗎?所以雖說並沒真聽清楚剛剛同桌的其他人說了些什麼嘩笑起來,她仍然沒讓自己落後太遠,馬上陪著安安靜靜地笑開了滿臉粲然。同桌四人就屬她笑得最稱職。她自己沒怎麼意識到,對面的他倒是牢牢記住了。
或許是因為這樣的緣故,在那次午餐之後,她並沒想再主動去聯絡他,他卻再認真不過地、三番兩次打電話來邀約她。「到我診所來,給妳的牙齒作模型。」他感冒多日尚未痊癒的聲音在電話中聽來低迷溫柔彷如情話,她懷疑自己記憶中關於首次會面不愉快的印象是否純屬個人偏執的謬誤......可能是記錯了也說不定。她被催眠了,在一個禮拜十五通電話和八次留言後,她決定放棄自己先前對他抱持的成見,再給自己一個機會去重新認識這人:約了一個星期天午後去他座落在高級住宅區裡的診所。當然,因為禮拜天的午後他不看診,「那天只看妳一個病人噢。」他認真的語氣在她聽來,信誓旦旦像盟約。
她讓他為她的牙齒作了模型的同時,其實還始終猶豫著是不是真要讓他拔去她彷彿自有記憶以來就根深柢固的小虎牙。他非拔去她虎牙的莫名執著讓她感到不對勁,也許是職業病吧!然而她畢竟從來沒有像他一樣意識到那兩顆虎牙的存在有什麼不妥當。他卻自顧告訴她:完美的狀態下,她應該拔幾顆牙、應該作幾顆假牙--甚至,在她張大嘴半躺在他診所裡的診療椅上無法回話的尷尬時刻裡,他仍然以君臨的姿態俯瞰著她,侃侃訴說著他只能接受中式喜餅、不打算拍任何一張結婚照、婚後三年內要生一男一女兩個小孩這類的事......鉅細靡遺地,還理所當然也把身邊最近可及(且適婚)的她納入他的計畫表中......,最後,他連她的髮型、服裝、到微笑的樣子都自有定見,不容她討價還價的:「妳還是梳公主頭好看......噯,不早跟妳說過了嗎?別綁馬尾,顯小,不莊重......不不不,別穿那種顏色,看起來不配妳......裙子太短了,乖,妳知道外頭的男人有多壞嗎......嘴不要笑太開,妳的虎牙會露出來,不好看......」搞得她一下子慌了生活步調。每個禮拜天見面,她身上某個舊有的東西都可能被安上新的罪名而被處以極刑,輕者或僅需矯正,嚴重些的或者還得被迫割捨放棄。她覺得被卡死了,動輒得咎,只要隨便一個舉措都可能發現新的不堪--甚至連她原始的存在狀態都可能毫無所覺地冒犯了他。譬如,她的虎牙。
一個週末的晚上,她第一次主動撥了他診所的電話,取消隔天下午在他診所的例行約會。「我想,我們不要再見面了。」她說,一邊咧開嘴對著牆上的鏡子仔細研究起自己那兩顆自始安靜的虎牙。
「為什麼?」他的話裡有不可置信的意味。不是一切都好好的嗎?他不懂。
話線這端的她對著鏡子裡安靜不發一言的虎牙看了許久,決定留著它們。而她的虎牙知道它們差點就要永遠消失了嗎?她覺得有一點點悲傷--不知道是為了虎牙的無知,還是別的。「......我喜歡我的虎牙。」她只說了一半,餘下的便讓掛上電話的嘟嘟聲代替她去說。
他擎著話筒,站在熄了燈的診所裡,只剩L型櫃檯的日光燈熒熒照著桌上擺放得有條不紊的樣樣事事。他看見她不整齊的牙齒石膏模型正放在他右手可及的地方。他突然覺得其實她的小虎牙並不算太難看,甚至還有點可愛......他想念起她忘形地開懷大笑的模樣......然而,記憶中她的笑臉卻像切了靜音鈕的電視畫面停格一般,怎麼也連不上她的笑聲......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那麼期待每個週日午後的特別門診。他失神望著桌上映著日光燈的她的牙齒模型不知道有多久,只知道久得連他健康的牙齒都隱隱泛起酸來,他終於緩緩拿起她的牙齒模型,以他乾渴泛白的唇親吻了,她的,小虎牙。
診所裡的咕咕鐘準十一點響起,他聽見的卻是成排牙齒在一室黑暗中喀喀打顫的聲音。
(87年舊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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