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愁予接受邀請赴美,成為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成員。一九四九年從大陸到臺灣,此時又要離開臺灣到美國,旅人的足跡跋涉得更長更遠了,時空的轉變使得愁予這一時期的詩風也有了變化。
關於在美國期間的詩歌創作,愁予說:「我在愛荷華大學讀的那個創作班.是要創作才能畢業的,所以非寫不可。我寫的有的是用英文打稿子。我的畢業論文很多都是用英文寫的,因為上課的討論是用英文的。其實當時我絕大部分的詩是翻譯的,我先用中文寫,然後把中文翻成英文,冒充英文寫的東西,後來他們也知道是翻譯的。」 語言環境的不同,使得寫作方式也有了改變,由於使用其他的文字,詩的節奏感自然就有新的反射,愁予的詩風也呈現出一種更簡、更緩的節奏,他說:「過了中年以後,又有一些使命感,想多延展語言的機能,所以我安排的節奏有的更簡、有的更散,更有彈性,在表達上才不至於捉襟見肘。」 所以,愁予的詩風如此的轉變是有著多種因素結合而成的。 這一時期由於語言環境的改變,以及接觸更多的西方文學的影響,詩作較知性內蘊、沈潛凝練,一九六九年到一九八七年之間在台灣出了三本詩集:有《燕人行》、《雪的可能》及《刺繡的歌謠》,都是屬於這一時期的代表。 一、《燕人行》 《燕人行》的詩是作於愁予赴美之後,在國外雖然沒有較適當的發表園地,但愁予從來沒有停止過創作。 詩集《燕人行》共分五輯:有「燕人行」、「散詩紀旅」、「書齋生活」、「踏青即事」以及「雨說」。這些詩保持了他的語言清新凝練、意象繁復多姿的一貫風格,詩筆卻已經縱橫更廣闊的天地,感情深沉而技巧益趨凝重、成熟。 詩集中不少有對時事的針貶,如<NYC飲酒>對紐約酒鬼街的嘲諷: 酒客踏著的包華梨街就是軟索橋 車燈あ忽晨風撲騰的橋總是凌懸出世的 酒客的望眼是與群星參差而高于層層樓燈的 酒客的嘯聲……細弱……在夜氣中如雨絲抽著雲繭 而酒客的家,是無橋可通的 車輪是蛇的族類?在膝前一條條扭曲滑過 酒客不支了就傍看紅綠燈桿睡下來 燈紅過了,燈綠過了,滿天星星流竄著 伙伴們都知道酒客在酒後是不辨色彩也不識方向的 <受刑的羅丹>涉及了始終得不到「社會盡心實力地解決」的黑人問題: 然而,卻是,沉靜的…… 千萬屋簷下更多糾結著 尚未升空的,叫做黑雲的 巨靈……這種無聲 這種等待……這種長夏的燃燒 像一根火柴那樣集中的時候 這些針貶是藏而不露又入木三分的。除了在大量的懷念親朋好友的詩中傾訴了綿綿的思鄉之情外,愁予還寫出了<雨說──為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兒童而歌>這樣的誠摯之作。 人與自然還是詩人樂於吟詠的主題,「散詩紀旅」一輯中的十首詩寫異國風情又溶入作者對自然的深深癡情。如<青空>一詩,明明是寫加拿大風貌,結束時詩筆一轉: 青,其實是距離的色彩 是草,在對岸的色彩 是山脈,在關外的色彩 一點點方言的距離,聽者,就因此而有些 鄉愁了 從「青」到「草」到「對岸的色彩」以至最後的「關外」,終於點到中國游子的鄉愁,時空的轉換是如此自然,真不由得令人暗暗叫絕了。 二、《雪的可能》 《雪的可能》收錄了一九八0年至一九八四年愁予所作的抒情詩,共分五輯:有「書齋生活」、「窗外春」、「佛芒特日記」、「愛荷華集」以及「散詩紀遊」。 「書齋生活」中的一首<蒔花剎那>: 一只古玉盆 殷殷的捧在手 打算移到窗台上 玉質如此的飽滿滑凝 觸撫時不禁輕呼 羊脂 羊脂 而不忍釋手的卻更為 盛在盆中的泥土 赭色淡淡 厚不盈寸 是以溫柔等待生命的根鬚 便揣想 等一會就要潤起水來 又要把花軸蒔上去 便揣想 萌芽萌芽那一剎那 初度母性的泥土會感動些什麼 手捧古玉盆 卻唱著未來的花開好 (多麼的離譜!) 盆是「古玉盆」,泥土也「厚不盈寸」,在這上面蒔花,花能開好嗎?詩人自己也懷疑了。這古玉盆中的泥土是象徵游子根鬚不能深紮的土地,而這蒔上去的花軸是藝術之花,卻想不出「初度母性的泥土會感動些什麼」,也可以什麼也不想,全神貫注地讀下去,讀到「萌芽萌芽那一剎那」,你一定會怦然心動,似乎有一種新的活力在心頭降臨。 全詩寫了種花一瞬時的飄忽的感覺,寓寄了對傳統、對藝術、對家園的繁復感受。是現代詩歌技巧運用的恰到好處,藉剎那表達一種永恆的意念,以「長流」的物象中的一簇浪花象徵了「長在」的物因,從而以一當十,其蘊無限。 此時的愁予,舉手投足之間都是日常生活的瑣事,如<搬書運動>、<晨睡>、<疊衫記>、<藍眼的同事>等。 然而,身在異鄉的他也將家國之思流露在詩中,如<在溫暖的土壤上跪出兩個窩>: 盼望啊 鄉國的土壤有一天 也這麼地 連天越野地 肥沃起來 也這麼溫暖的 讓我 跪著 熱度從雙膝傳上 喉結,傳上 眼穴 蒸得淚水也是暖暖的 詩集裡也有許多部分與「燕人行」裡的風格相類似,如最後一輯的「散詩紀遊」,便是承襲了「散詩記旅」而來,書寫遊子在外所見的自然美景,且抒發詩人心中的感受,如<大峽谷>: 在峽谷之深沉處,立著 貼胸腹於壁上 且感受地心的引力來自橫的方向 且閉起眼來 緩緩地仰首 且睜眼 如驀然推開了門縫看見一隙陽光的 麥田,在 古銅的亮金的有著種種神秘的地平線的那邊 閃看一抹青海的藍 我乃有了一飲家鄉水的渴慾…… 乃拔動四肢 爬上去 沿著金銅的大地我是更其緩慢更其渺小了的 一隻 蜥蜴 (而故鄉之野仍是不可企及的) 都呈現出了詩人浪跡他國異鄉的行跡與悲歡的種種風貌。 三、《刺繡的歌謠》 《刺繡的歌謠》共分四輯:有「寧馨如此」、「從內部雕刻」、「網球運動」以及「刺繡的歌謠」。集子裡有許多是未發表過的舊作,在付梓以前又修改刪訂了一番,許多詩也在此時被捨棄了。一部份的詩是昔日的抒情之作,也有些許未發表過的新品。 愁予說:「有的詩,窖存的年齡竟超過我和梅芳四分之一世紀的婚姻生活,現在把它印出來,如陳酒開罈,讓我同知己的讀者們共飲話舊。」 <剌繡的歌謠>一詩中的七段歌謠體的短詩,初釀於愁予居住在湘南求學的日子,湘繡和山歌是這些歌謠的背景,看這一至三首的歌謠: (一) 絹子方方ぁ兩面 少壯出門女守園 一篙一撐渡江水 一針一剌度日難 (二) 扇子團團兩面ぁ 湘水灣灣ぁ不出 難ぁ白帆依山轉 只ぁ山邊茶花紅 (三) 花線長長連郎君 一頭紅來一頭青 青ぁ水流似郎意 紅ぁ花開如妾心 愁予在《刺繡的歌謠•后記》裡對「歌謠體」的詩歌作了一番說明:「指直接利用歌謠的一般結構,即是五言或七言的詩行,並具整齊的韻腳,在第四和第五字之間,通常可以嵌入語助詞或感嘆字,使歌者易於表達個別的詠唱風格。」 至於「歌謠風」的詩,他說:「其形式是由詩作者依詩的表現需要而獨創的,除了也具有腳韻。通常句子的結構較為複雜,而暗喻和意象的經營也與現代詩的自由詩無異。」 在最後的「刺繡的歌謠」一輯的前十首詩都屬於這一類,如<美的競爭>: 我把那信箋揉縐了 你還給我一方微風的池塘 所有的哀怨都化為荷香 你釀的酒浸透魂魄了 我沉沉的睡眠像一座山 夢中也流響杏花的泉 明天還會寫信來嗎? 去年的酒還有多少未啟封? 一切都在猜疑中 你收攏的鳥鳴是袖中的鐘聱 我採集的蝶飛是繞肩的彩虹 好一番美的競爭 愁予在《刺繡的歌謠•后記》裡說:「自從五0年代戰後現代主義運動發展到今日,已經曲盡了路程。歌謠體或歌謠風不再被看做只是低層次的訴情工具。其中經過鄉土文學的洗禮,又因視聽傳播媒體在日常生活中日趨重要的地位,使現代詩可能發展成『印刷的演唱會』甚至『表演會』。歌謠體或歌謠風的詩必然會出土做為一個『有利形式』而走上新的道路。」這是他的期許,我們更可由他的詩中看出他的努力。 愁予在這一時期裡,以《燕人行》與《雪的可能》為主,創造了他中年時期獨特的詩歌特色,由早期的抒情浪漫、明麗輕快轉而形成了知性內蘊、沈潛凝練的風格,描摹出了異國的風情,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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