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予從十四歲開始寫詩,當時正是戴望舒為首的現代派 以「對於整個舊形式的破壞及舊題材的反動」姿態出現,並佔據新詩壇重要地位,其基本理論為「純詩理論」。
詩應該描寫「詩的世界」──新詩的對象;詩應該運用「詩的思維術」──新詩的表達;詩應該運用「詩的語言」──新詩的工具;這大致就是純詩理論的基本內涵。它在內容和形式方面顯示了兩個特色:一是向內開掘,即詩的世界固在平常的生活中,但在平常生活的深處。詩是要暗示出人的內生命的深秘;二是表達陌生,詩人通過個人努力的結果,他用最平常的材料創造出一種虛構的理想秩序,包括意象組合、詞與詞的關係、語言音響結構等。 愁予的創作即是在追求詩的純粹性,詩中傳達出真實與自然,ヾ弦說:「他那飄逸而又矜持的韻緻,夢幻而又明麗的詩想,溫柔的旋律,纏綿的節奏,與夫貴族的、東方風的、淡淡的哀愁的調子,這一切造成一種魅力,一種雲一般的魅力;這一切造成一種影響,一種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影響;這一切造成我們這個詩壇的『美麗的騷動』。」 這是說明他早期風格的最好寫照了。 這一時期他的詩風傾向於抒情,詩的語言是現代的,一九六八年之前在台灣出版了三本詩集:有《夢土上》、《衣缽》及《窗外的女奴》,都是屬於早期的代表。 一、《夢土上》 《夢土上》的詩作大都成於愁予青春的二十歲前後 ,有著浪漫的情懷。覃子豪在「文藝論壇」上說:「鄭愁予的才華很高,其表現純任自然,毫無矯飾,有脫口而出,隨意而寫的感覺。他卻發現了詩,也把握著了詩。」 整本集子都散發出他年輕時真摯的感受,以生動的形象,予人一種極鮮明的感覺。 鄭愁予說:「以島上無常的天候作比喻吧:像陰晴一樣,我寫的詩也隨著我多變的心緒而顯出在賦調上、節奏上的差異來」 ,又說:「我不知道我的詩能讓讀者要些什麼去?祇覺得,這世界委實太美了……在如此美的日月山海之間我生活著而且寫著詩」 ,我想,《夢土上》大概就是以這樣絕美的詩想完成的吧! 《夢土上》共分五輯:有「雨絲」、「邊塞組曲」、「山居的日子」、「船長的獨步」、「夢土上」。這五個小輯裡,除了「雨絲」的內容較少,其餘四輯都表現出明顯的特色。 「邊塞組曲」有著邊疆的情調,如: 百年前英雄繫馬的地方 百年前壯士磨劍的地方 這兒我黯然地卸了鞍 歷史的鎖啊沒有鑰匙 我的行囊也沒有劍 要一個鏗鏘的夢吧 趁月色,我傳下悲戚的「將軍令」 自琴弦……(夢土上•殘堡) 收留過敗陣的將軍底淚的 收留過迷途的商旅底淚的 收留過遠謫的貶官底淚的 收留過脫逃的戍卒底淚的 小河啊,我今來了 而我,無淚地躺在你的身側(夢土上•小河) 想起塞邊的小潭被黑鬚的山羊獨飲 啊,對著鏡子,鬚碴兒也黑了 腰間,閃著佩劍 成年來到的時候 失落的真夠多 可終究,那武士的夢 已完成了 除卻眸子更深沈 依稀是兒時的風沙與刀馬 還依稀是童年的誓言 去!殺漢奸……。(夢土上•武士夢) 這些詩裡看出愁予多年前在家鄉生活時短暫的牧野經驗,在他心中慼感不已,詩中充滿了詩人的豪情與壯士的勇氣,家鄉在北方的他,用抒情的筆法寫出了「燕人」 生命中的戰鬥感。 「山居的日子」寫的是山上的生活,如: 臺北盆地 像置於匣內的大提琴 鑲著綠玉…… 裸著的觀音山 遙向大屯山強壯的臂彎 施著媚眼 向左再向南看過去 便是有著沉沉森林的 中央山脈的前襟了 基隆河谷像把聲音的鎖 陽光的金鎖匙不停地撥弄 在雲飛的地方 我也伸長我底手杖 為那七彩的虹弓綴一根弦 而這歇著的大提琴 卻是世間最智慧的詞令者 對著偶來的人,緘默──。(夢土上•俯拾) 自從來到山裡,朋友啊! 我的日子是倒轉了的: 我總是先過黃昏後渡黎明。 每夜,我擦過黑石的肩膀, 立於風吼的峰上, 唱啊!這裡不怕曲高和寡。 展在頭上的是詩人的家譜, 哦,智慧的血系需要延續, 我鑿深滿天透明的姓名。 唱啊!這裡不怕曲高和寡。(夢土上•山居的日子) 年輕時的愁予時常跑到山裡去,山象徵著棲止、安定,也寫出了詩人對自然的美好嚮往。 「船長的獨步」 寫的是海洋的景色,如: 瀚漠與奔雲的混血兒悄步於我底窗外, 這潑野的姑娘已禮貌地按下了裙子。 可為啥不起你底臉, 你愛春日的小瞌睡? 你不知岩石是調情的手, 正微微掀你裙角的彩綺!(夢土上•海灣) 月兒上了,船長,你向南走去 影子落在右方,你祇好看齊 七洋的風雨送一葉小帆歸泊 但哪兒是你底「我」呀 昔日的紅衫子已淡,昔日的笑聲不在 而今日的腰力已成鈍錯了 一九五三,八月十五,基隆港的日記 熱帶的海面如鏡如冰 若非夜鳥翅聲的驚醒 船長,你必向北方的故鄉滑去……(夢土上•船長的獨步) 中興大學畢業後,詩緒滿懷的他自願到基隆港工作,他和水手們生活在一起,水手、海洋、港口等,構成他詩中小小的世界。 「夢土上」是一份夢的懷念,如: 森林已在我腳下了,我底小屋仍在上頭, 那籬笆已見到,轉彎卻又隱去了。 該有一個人倚門等我, 等我帶來的新書,和修理好了的琴, 而我只帶來一壺酒, 因等我的人早已離去。 雲在我底路上,在我底衣上, 我在一個隱隱的思念上, 高處沒有鳥喉,沒有花靨, 我在一片冷冷的夢土上…… 人們都說怕寂寞; 豈不知這兒的寂寞怕我。(夢土上•夢土上) 他詩中的夢撲朔迷離,真可謂「藉一剎那的感覺把握住一種永恆的孤寂感」 ,寫出了夢的曲折恍惚,也把握了夢境的虛幻美。 二、《衣缽》 《衣缽》可分為兩個部分,其中「衣缽集」、「大韓集」、「燕雲集」三個集子是愁予在一九六五年左右所寫的作品;而最後的「想望集」則是他在來臺時(一九四九年)最初的作品。他自己說:「這一頭一尾兩部分作品中卻有一個共同之點,那就是,這些詩把我的鄉國之情表露得特別鮮濃。」 這一詩集,曾經使愁予戴上「愛國詩人」 的頭銜。 「衣缽集」中<革命的衣缽>是一首二百一十六行的長詩,是愁予為紀念 國父孫中山先生一百歲誕辰而作。ヾ弦曾說:「就目前的戰鬥詩來說,鄭愁予這首<革命的衣缽>可視同戰鬥詩的範本,也使得我國的戰鬥詩提升至史詩的境界。」 他所寫的<革命的衣缽>是廣面的,一方面他參考史詩的價值,另方面他將 國父領導國民革命的史實, 國父的大仁、大勇、大智的偉大精神感召,都一一呈現於詩中,來喚醒我們這一代中國人的愛國救國的責任與使命。愁予的這首長詩的確創造了我國戰鬥史詩的新風格。 「大韓集」與「燕雲集」是風景的描繪,詩的意象相當明麗動人,有著神話意味與山地性靈的表現。最後面的「想望集」則應該是「微塵」 的一部份吧,這是愁予年輕的夢想的藍圖,也是初來臺灣的感動,這份感情流露得很自然: 我想著那邊城的槍和馬的故事 北方原野上高粱起帳的季節 我想著 那灰色的城角閃金的閣樓 一步一個痕跡的駱駝蹄子 而我也想著江南流水的黃昏 湘江岸上小茶館的夜 和黔桂山間抒情的角笛……。(衣缽•想望) 愁予剛剛來到這美麗的寶島,記憶猶新的卻是邊塞的生活,一邊敘事,一邊抒情,確切的把握一種透明的意象,與爽朗的節奏,對家鄉的想望便歷歷在目了。 三、《窗外的女奴》 《窗外的女奴》共分五輯:有「採貝集」、「知風草」、「右邊的人」、「五嶽記」以及「草生原」。這些詩仍是他一貫的抒情詩風,但所表現的內蘊更深了,語言也增加了硬度。 「採貝集」裡的詩多短小而簡潔,猶如在靜謐中見到夢境,如: 每晨,你採海貝於,沙灘潮落 我便跟著,採你巧小的足跡 每夕,你歸來,歸自沙灘汐止 濛濛霧中,乃見你渺渺回眸 那時,我們將相遇 相遇,如兩朵雲無聲的撞擊 欣然而冷漠(窗外的女奴•採貝) 常常是在一首詩的中間或末了,輕輕的一點,而達到畫龍點睛的效果。 「知風草」以<天窗>一詩最被人津津樂道: 天窗 每夜,星子們都來我的屋瓦上汲水 我在井底仰臥著,好深的井啊。 自從有了天窗 就像親手揭開覆身的冰雪 ──我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 星子們都美麗,分佔了循環著的七個夜, 而那南方的藍色的小星呢? 源自春泉的水已在四壁間蕩著 那叮叮有聲的陶瓶還未垂下來。 啊,星子們都美麗 而在夢中也響著的,祇有一個名字 那名字,自在得如流水…… 也許是因有著一種樂音一般的空靈的調子,而令人深深的著迷。 在「右邊的人」中<裸的先知>頗有海洋的情調,<寄埋葬了的獵人>是寫給已故詩人楊喚,傾訴著一種懷友的情愫。 「五嶽記」是描寫臺灣的南湖大山、大霸尖山、玉山、雪山以及大屯山。詩中以登山觀察與感受為中心,編織出一種完整的山嶽形象,如: 平靜的湖面,將我們隔起 鏡子或窗子般的,隔起 而不索吻,而不將昨夜追問 你知我是少年的仙人 泛情而愛獨居(窗外的女奴•南湖居) 正是雲霧像海的地方 此刻 怎不見你帆紅的衫子 可已航入寬大的懷袖 此痴身 已化為寒冷的島嶼 蒼茫裡 唇與唇守護 惟呼暱名輕悄 互擊額際而成回聲(窗外的女奴•鹿場大山) 這些詩都在末了輕輕地一點,由隱而顯,境界浮出,令人咀嚼。 「草生原」一輯中,最受注目的就是壓軸的<草生原>一詩了,其中如: 哎 她病得 舞踊般的了 臥姿於草生原上的 那靚女 以四肢樹做天演實驗 而跟她學了一輩子的蜂姐 也來往於紅花與白花之間 把性的天才揀選 創造枕的天才 創造夢的枕 烹飪一樣的夢 鄉式的 怯的 要顧著彼方口味的 這是集中最長的一首作品,句子的編排參差錯落,節奏是輕快的。但每一行中停頓的地方頗多,而且喜用括號來加強意義的渲染,輕快中又帶一種凝重之感,至於意義則相當隱晦。愁予說:「雙層表現一名女子,一夜和一生的過程;節奏是藉用說書、快板的韻律。」 詩人的詩風此時並非轉變而是向前發展了,現代派手法的運用更為精巧而純熟。 大體來說,《窗外的女奴》這一詩集的迷人處在於他語言的豐盈,意象的晶瑩,抒情的明麗,節奏的輕快以及韻味的充足。 愁予在《夢土上》、《衣缽》以及《窗外的女奴》這些前期的詩裡表現出濃厚的個人色彩,在短短的十餘年間,創造出許多鄉土情與異域感冥合的作品,詩作有著島國的情調,並且以抒情的語言打動著讀者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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