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赫然在信箱裡發現一封以人手寫上地址的信,寄件人是我第一間正式任教的學校,信內附上一封堂而皇之的「責任免除書」,那兒聲明,收取了他們所謂「合理的」賠償後,無論我將來有什麼豆腐冬瓜,也再不能追討任何形式的責任了。這讓我回憶起一場不想再記起的惡夢……
回想起那時,真的是個很大的考驗。所有教授過那班的老師,都曾受過那班的蹂躪——在不近人情的校長面前哭訴、毅然辭職、入住醫院、患恐懼症等都是些正常不過的反應。所謂新來新豬肉,大部分被編到這班的,都是些新來的老師。而我,在不知就裡的情況下,就當上了這班視覺藝術科的科任。也許你會想:一星期只上兩節的視藝課,也不至於太難熬吧﹖然而,每星期那「短短」100 分鐘的煎熬,卻足以教我害怕上一個星期了!
我是個從不請假的人。從幼稚園到大學,甚至出來打工,也從來沒有寫過一封請假信:讀書時是不想錯過老師教的東西;工作時則不想因自己的缺席而增加別人的負擔。可是,當上這班的科任後,每逢星期三,不知哪來的小魔鬼總會悄悄地駕臨,引誘我嚐嚐禁果。如是者,提心吊膽的我每星期總有一天要跟我多年來堅守的信念搏鬥一番。幸好,到最後這個「個人健力士紀錄」總算勉強保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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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每一次都抱著戰戰兢兢的心情撐過去,驚險的事發生過好幾次,但最後託福全都化險為夷。好不容易到了六月,滿以為可以平安過渡,終於可以鬆一口氣,豈料好戲卻在後頭……
相比起那些用來刮木的尖刀,那天使用的工具可說是小巫見大巫。那位學生因為前科實在太多的關係,校長已欽點他,勒令禁止他把任何尖銳物品帶回學校(當然包括剪刀在內)。可是悲劇,最後還是阻止不了——那位學生乘我個別指導其他同學做手工的時候,竟在班房內擅自游走,「欣賞」別人的作品。就在此時,他踏著了別人的鞋子,霸道的他還兇巴巴的喝罵別人,要別人向他賠罪。眼看二人紥起馬步手握拳頭站著對峙,我預感這次大事不妙,立即拋下所有東西,用我生平最快的移動速度直奔過去。正當不甘受辱的學生經不起壞學生的挑釁,準備拿起鐵椅向那壞學生擲去的時候,我終於趕到了,千鈞一髮之間,我用右手捉著那張被舉起的鐵椅,左手則輕輕地搭著他的膞頭,勸他不要衝動,待學生情緒稍為平伏,正要放下椅子的時候,突然間,站在我身後的壞學生毫不猶豫地拿起椅子擲向那學生,下意識告訴我,雙手正捉著一張椅子的我根本來不及轉身制止那張正飛來的椅子。剎那間,大腦突然閃出最壞的後果——其他學生會因此而受傷!!!——這是我最最不希望見到的結局。情急之下,我只好仿效足球員慣常的技倆,利用頭臚頂開飛來的鐵椅。果然,我看的很準!椅子「呯」的一聲狠狠地轟向我的頭顱,平安降落地上,我馬上回頭察看,釋懷了,幸好沒人受傷。就在絕對的寂靜與嘩然中,我的頭突然感到一陣刺痛,眼前像深宵長滿雪花的電視機般變得模糊不清。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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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一片的腦海,怎麼努力也想不起來。)
過了一會兒,我開始甦醒,發現身邊圍滿了同事。他們說要送我到醫院,我見我尚能走路,便婉拒了。可惜,同事說這是學校的規矩,我只好乖乖的把下堂的測驗卷交到代課老師手上,然後隨一女工乘計程車到醫院去。在計程車裡,女工說她帶學生到醫院已是駕輕就熟,但帶著老師,還是第一次。原來十五元的車程也真夠遠的,平時的我倒沒察覺。
甫踏進急症室門口,不知所措的我只好根據女工的指示到登記處去登記。職員逐一詢問我的名字、地址及電話,名字我可是不消一秒便回答到,說到地址,腦海頓時一片空白,花了半分鐘去思索,才可以把雜亂的文字組織起來,勉強擠出幾隻字——在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半分鐘裡,身體彷彿啟動了慢速前進的按鈕般,在靜默的片刻嘗盡了前所未有的無助。
登記完畢,護士請我到大堂的椅子上等候。等了十五分鐘,終於聽到護士呼喊我的名字,天真的我滿以為還趕得及回校主持測驗,心暗喜——可惜,原來護士只是初步對我作出評估,以作分流——而我,因為沒有出血的情況,加上頭腦尚算清醒,故被列為第四類的半緊急類。(就是除了那些傷風感冒外,最不緊急的一類。)
經過分流程序,那位陪我來的女工眼見我手執的黃紙,已開始表現得不耐煩,因為熟練的她知道,標籤著我的那張紙意味著我們還要等上兩個小時。(當時的我還懵然不知。)言語間,她開始抱怨我為何跟護士說沒有大礙,連累她今天要加班,不能回家燒飯給老公吃。此時,我識相地在大堂裡踱步,以表示我沒有大礙,並請她放心離開。臨走之前,她盡她最後的義務,叮囑我要致電給我的親友。
我沒有把這句話放在心上,直到害怕的感覺悄悄降臨。開始單獨的半句鐘,我這個醫院的稀客抱著參觀的心態好奇地用已經恢復的眼睛觀察整所醫院,看得不亦樂乎,還暗暗因這次奇遇得到的冷知識而高興。待我把每一個角落都看個夠,開始覺得有點膩,心想,醫院還不是白濛濛一片的,沒什麼稀奇。這個時候,我開始感到寂寞。也開始想起女工的提醒。隨後的十五分鐘,我不斷的想著應否打給家人,告訴他們我身在醫院呢﹖我告訴自己,不用了。因為他們都在忙,到他們趕到的時候,想必我已走了。可是,這個最初堅定的決定只有半句鐘的壽命。看到那個顯示板的數目還有廿多個「冧巴」,好像跟四十五分鐘前沒甚麼分別,我開始猶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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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針指著五時正。
當時我想,我的姐姐還有四十五分鐘才放工,而我又不想打給媽媽被她責罵。我開始感到害怕,害怕自己孤獨一人。我怕,怕醫生說我腦內有瘀血;我怕,怕會影響我已經不好的記憶力;我怕,怕我喪失語言能力,不能賺錢;我怕,怕我要面對死亡;更怕,怕我死的時候沒人在旁,那……那將會很冷清。
忽然間,我感到跟死亡有前所未有的親近。
開始歇斯底里的我,不停的胡思亂想。又過了二十分鐘。我害怕得馬上拿起電話打給姐姐,她說她提早收工,立刻趕來。心稍為定一點了,害怕的心情卻沒有因此而消減。手執電話的我,開始逐一搜索電話簿裡是否有適合跟我傾訴的人選。或者我該通知誰,卻忘了﹖答案是——沒有的。因為,我不知該從何說起;也不懂去解釋;更害怕打了以後,那人會表現得很奇怪,然後不經意地反問我:「你告訴我幹啥﹖」那,我將會很傷心。此刻的我,再也經不起任何形式的傷心。我只好緊握著我的電話,不斷盼望它自己會響起來。
可惜,它還是讓我失望。
【待續】
(written by 阿然 on August 17,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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