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創夏
在《商業周刊》〈跨世代續航力大調查〉中，透過群組分析，四、五、六年級三個世代呈現出七種重要面貌，也出現類似物種的消失、演化：四年級世代的面貌有三種，分別是具工蟻特質的「勤儉務實族」、具無尾熊特質的「胸無大志族」及具老虎特質的「拚命三郎族」。其中，「勤儉務實族」到五年級世代就消失了。而「拚命三郎族」到五年級世代仍一脈相承，但到了六年級卻成了隱性基因，也就是說，具有這種特質的六年級生變得稀少，無法形成統計上可辨識的群組，幾乎是「消失」了。相對的，六年級生當中卻異軍突起一大群具有「愛錢追夢」特質、學歷高，但是承壓能力與意願不高的白頭鷹族群。
‧ 無憂無慮的童年
有父母保護，成長過程順遂
放眼台灣與全球二十一世紀的巨變，美麗的白頭鷹會遭遇如何的挑戰？而台灣的世代演化組成，又預告了什麼樣的世代續航力？
六十四年次的台灣衛博科技總經理周哲男，就差點成為一隻因環境巨變而殞落的白頭鷹：短短的八個月，就從恣意揮灑的一億人生，墜入到一整年輾轉難眠、個人負債四千萬元的艱困人生。
民國八十七年，小留學生周哲男回到台灣發展，以父親在台北市迪化街擁有好幾棟樓房的成長背景，他對人生只有一個想法：「只要當上老闆，錢根本都不是問題」。
周哲男先進到父執輩友人開的公誠證券當實習生，當時，正是台灣金融界引入網路的年代，面對著公司裡都是四十多歲，對電腦陌生擔憂的前輩，周哲男不斷提出想法與創意，在公誠證券扶搖直上，短短的一年半，由實習生變成總經理，「我不知不覺就自我膨脹了。只覺得很多事情，都是so easy。」
他更自行創辦了台灣衛博公司。讓周哲男鼓舞的是，「我來畫餅，別人買單」，網路熱下，民國八十九年，台灣衛博集資一億九千萬元，周哲男開始享受他的「一億人生」。
周哲男把公司一鼓作氣擴張到二百三十人，在台北市中心八德路上租了八百坪的大樓，砸下兩千萬元裝潢打造富麗的辦公室。為了慰勞自己，周哲男會即興到香港吃一餐最新的大餐。
他在台北精華地段，大直明水路上買了一間房子，還在台北市中心租了幾間月租八萬元以上的房子，各有不同風格，當作朋友們私下聚會、轉換心情的場所。
‧ 敢衝敢賭的特性
有夢想撐腰，累積財富手法驚險
爽快的人生中，周哲男察覺不到網路泡沫破滅、股市榮景不再，「每個月看財務報表說虧個七、八百萬元，我都覺得沒什麼，只要下一個產品推出來，一切都會翻回來」，但原本捧著錢投資的股東，對周哲男層出不窮的創意失去興趣，越來越疾言厲色，八個月後，股東威脅要結束公司，周哲男才忽然發現，光是他個人，就負債了快四千萬元。這一夜，他輾轉難眠。
還好，「我們這一代幸運的是，父母永遠是最後一道安全防線。」他不諱言，家人協助加上變賣他所有資產，他個人幸運渡過，只是公司也決定大幅裁減兩百人，「望著那些員工不知要怎麼過活的淚流滿面，我才第一次知道，做事業還有社會責任。」
周哲男幸運的是，在資金豐厚的時候，他購併了二手車訊等平面媒體，兩年來，他拋掉網路的虛華，扎扎實實的在傳統的編輯事業中歷練，持續失眠一年多的周哲男，才又能睡得比較香甜。
但大多數的六年級生，察覺到大環境的嚴厲考驗了嗎？
在南港的新創通訊公司中，集耀通訊總經理陳光禎說，前幾個月，他面試一個才畢業一年的六年級生。原本在威盛電子工作的這個年輕工程師說，待在威盛，排班論輩，「頂多只分到三分之一張股票。」因此他要跳槽，賭一賭機會。在集耀的九十多名員工中，六年級生過半數，集耀也因此在薪資與制度上，學習考量六年級生的想法。今年中，他們要增資配股，為配合六年級對股票的期待，改階級式配股為平等制，全公司每個人都可以有認股七十五張的配額。
陳光禎意外的是，公司內的四、五年級會衡量積蓄和風險，幾乎沒有人登記滿額配股，但六年級個個都登記七十五張。陳光禎很好奇的問：「你們有足夠的錢嗎？」沒想到，這些六年級生回答，當然沒錢，而且，他們也知道要抽籤，「說不定手氣好抽中了，錢的問題再想，可以找父母，也可以找貸款運用。」這一種不管自己實力，賭下一把贏，而且不擔心負債的心態，讓陳光禎感到驚奇。
敢要，而且還有機會賭一把，仍屬於幸運的一群。然而，絕大多數六年級生要面對的，恐怕是想要、敢要，卻要不到的巨大落差。
‧ 供過於求的就業環境
經濟成長衰退，個人所得停滯
高科技產業的變化，只是台灣大部分產業的小縮影。
六年級成長於台灣的「黃金年代」，台灣經濟成長率兩位數的高峰期，四年級世代在此時步入社會，搭上了經濟高成長的順風列車。所以六年級世代對自己與對大環境的期望，也以為就是如此，只不過，當六年級進入職場，台灣經濟成長率已在二％至三％徘徊，民國九十年甚至首度負成長。同樣的，個人所得也進入成長停滯的時代。
根據1111人力銀行指出，今年台灣社會新鮮人薪資普遍較去年下滑一至兩成左右，大專、大學畢業生薪資從二萬二千元至二萬八千元不等，碩士畢業者起薪約二萬八千元。而調薪幅度，一○四人力銀行曾對兩千家企業做調查，大學畢業生從事人事行政工作，工作四年之後，平均只有八％的調幅。
淡江大學管理學院院長蕭峰雄指出，台灣的產業發展歷程，由紡織、石化產業擔綱二十年、到半導體只有十年一枝獨秀，網路不到五年就泡沫化的發展軌跡，資本只會越來越集中，新產業的壽命越來越短，想要靠一個創意一夕創業的空間，也將越來越少。而且，台灣的失業率連續三年在五％以上，職場競爭將會更激烈，六年級生所處的社會條件，是供過於求的環境。
《經濟學人》雜誌也指出，全球都要面對這個「青年失業率一○％以上」的世紀。
但更多的六年級，在人生沒有嚴苛考驗與重大現實挫折的經驗下，對生命充滿自信，他們渴望一夕致富，不耐跟隨前輩世代一步一腳印追求成功。根據商周的調查，六成以上的六年級生不想在同一公司待五年，近四成更認為兩年是上限。
‧ 騎驢找馬的工作態度
跳槽成常態 專業能力難累積
根據「新竹市人資協會」粗略統計，近幾年竹科的研發與技術工程師，流動率大概介於一五％到兩成之間，年輕的世代流動率更大。人資協會約每月聚會，各家廠商的人資主管共同的困擾就是，整個計畫進行到一半，一整批人跑到另外的新創公司，不僅使原本那家公司的研發計畫又要重起爐灶，更威脅到公司的後續競爭力。
人力資源協會秘書長，也是中強光電人資處處長陳修博說，「現在上市公司的股票都趨於穩定，股票漲幅不大，年輕人就比較沒興趣了」，他說，過去他看台積電董事長張忠謀老一輩經營事業，「是想要像榕樹一樣，扎根又深又廣，但新一代的都只想快速收割，只想種檳榔樹，氣候好時還可以長得高大，但根不深，風雨一來，恐怕就倒了。」
雖然許多六年級生不認同一般對他們抗壓性低的形容，認為他們不過是忠於自己，成全自己、不成全公司，但是在他們的自我認定與企業對他們的認定之間，存在著相當大的落差，甚至直接影響到他們未來的發展。
有幾位不願具名的資深竹科主管指出，六年級「飄」來飄去，「他們能用的是在學校所學的本領，頂多用三年，三年後，學校所學都不夠了，但他們並沒有累積，競爭力就不見了。」他們更說，對於跳槽太頻繁的人，「我們也彼此會有默契，除非真的絕頂優秀，不然他們也頂多只有跳一、兩次的機會」。
不僅是有股票的科技公司產生了對六年級不利的氛圍，流通服務業的龍頭統一超商總經理徐重仁在六年前開始「培育計畫」，讓有心加入統一超商的行銷新人，都必須在兩年之內歷練店員、店長、區專員以及到業務後勤部門，接受考核，完整歷練後才能進到行銷部，負責培訓的謝慶勳經理指出：這是要磨練心比天高的新世代，願意從整體角度看待自己的角色，謝慶勳說：「無法配合要求的人，我們第一關就會篩選掉」。
‧不進則退的競爭力
大陸人才崛起，台灣優勢不再
沒有了黃金期的高成長當載體，六年級生更要面對著全球的競爭。前經建會主委、台灣智庫董事長陳博志特別指出，在冷戰時期，台灣等亞洲四小龍，以六千萬人力，在國際分工下，分享歐美的市場。但冷戰結束後，原本在「鐵幕」的二十億人被釋放到全球競爭。
到二○一○年，大陸每年會產出一千萬名大專生，即使每個台灣小學生都去念大專，也只有三十萬人；因此國內年輕人將在全球化競爭中，遭遇同文同種競爭，而第一關直接面對這種競爭的，就是六年級生。
在台灣清華大學材料工程與科學學系教授杜正恭的網站上，有一頁他對學生做研究基本工夫要扎實的諄諄教誨：「或許你們都覺得我每天在跟你們囉哩囉唆，實際上是在push你們，是為了你們的將來。今天我與廠商談到聘任人事時，他談及朋友在美國設立新分公司欲招募新進人員，如他現在需要四、五年級生的員工，則尋找台灣人士；若需要六、七年級生的員工，他絕對不錄用台灣人士，而採用大陸人士。這不是薪水問題，而是敬業態度的問題，因為目前台灣六、七年級生普遍沒有敬業精神，並且學不專精……」
根據《商業周刊》的調查，六年級世代比四年級、五年級更認為他們有機會到國際舞台發展。然而，這種人生規格的認定與態度上的落差，會不會隨著全球化日漸發展，讓六年級生越來越有志難伸，也讓台灣的世代續航力越來越差？
專攻人口社會學三十年，台大人口與性別研究中心主任薛承泰指出，四年級與五年級，都成長於台灣資源相對缺少，升學競爭激烈的過程，「這兩個世代在成長的每一個階段，都面臨一次又一次的篩選，必須一次又一次的去認識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但六年級的成長過程中，台灣已經富足，就學的經濟壓力普遍並不大，升學沒有如過去激烈的篩選壓力，薛承泰認為，這個世代其實不容易產生需要就戰鬥位置的危機意識。薛承泰說：「若無後顧之憂，何必有鬥志」。
他認為，從本刊的世代演化圖來看，也預告了台灣社會將更趨向兩極化發展。
根據商周調查顯示，六年級世代的族群面貌中，已不見企圖心與抗壓強的「拚命三郎族」，只剩下慵懶的「胸無大志族」與「愛錢追夢族」（白頭鷹）。
協助商周進行本次〈跨世代續航力大調查〉的評觀行銷顧問公司首席顧問莊雅萌也指出，台灣仍有一群具老虎特質，敢要、有能力要，也願意努力、承受壓力的有為六年級，只是人數上相對少了許多，但他們仍然有很大機會讓台灣在國際上的競爭力比上一代更大放異彩。至於白頭鷹族群，她認為則是因主觀認知的原因（想要賺很多錢，卻不一定願意承擔壓力……），造成他們競爭力與現實環境中的落差。只要這群人願意在態度上自我調整，他們未來的機會還是很大，因為白頭鷹族群是先天配備優秀的一群。
‧ 得過且過的生活態度
只要快樂，不考慮未來也可以
然而，她最擔心的是這次調查中另外一個顯著的六年級族群：胸無大志的小無尾熊族。從世代演化的圖像來看，這群人學歷條件更不好，依賴的特質更強。而且，五年級世代的無尾熊，以女性居多。但到了六年級世代，已無性別差異。也就是，很多六年級男生也甘心當無尾熊，他們對高難度與高報酬的工作沒興趣。
住在台中的小靈（化名），六十五年次，就是一隻典型的六年級小無尾熊。夜校畢業之後，小靈初期還找了一份工作，但路途遙遠，小靈受不了每天要通車一小時的勞苦，不到一個月就辭職了，目前，小靈已經賦閒在家超過兩年。
小靈並不奢華，她每天就穿著Ｔ恤和體育褲，生活最大的滿足，就是和男朋友廝守，每天窩在家裡，看小說，吃零食。小靈和他男友，兩個人合起來一個月收入不到四萬元，但她最近四處看房子，打算購屋結婚，她絲毫不擔心錢的問題，因為購屋頭期款，她的父母已經準備好了兩百五十萬元。小靈的母親總是怕女兒吃苦，在無後顧之憂下，小靈自在的作「胸無大志族」。
日本社會十年前，整體經濟由盛而衰的初期，曾經出現一群被稱為「高度依存主義」的「單身寄生蟲」，典型現象就是「大不了就回家，不夠錢由爸媽想辦法」，他們有大量卡債，都由父母或兄長代為消化掉。如今這種依存主義似乎也在這個世代大量抬頭。根據台灣主計處二○○二年公布的〈台灣地區社會發展趨勢調查報告〉顯示，整個台灣地區處在適婚年齡而未婚且仍與父母同住的人口，達到二百一十五萬九千人，根據台灣金資中心的資料，台灣循環信用利率的使用者，大多數集中在二十四至三十五歲之間，欠款金額平均為十五萬元左右，也就是這群人平均月薪的兩倍到三倍。
然而，外面的大環境是越來越嚴峻了，「他們總有一天是要走出上一代庇蔭的，到時候該怎麼辦？」莊雅萌憂心的說。
在全球化潮流與失業率居高的背景下，聯強國際總裁杜書伍預言，如果六年級還是自得其樂、認為自己行，忽略了扎根的修養，不去培養自己競爭條件的「續航力」，等到人生黃金期一過去，「我敢斷言，社會上會有越來越多飄飄蕩蕩、無所事事的幽魂！」
前台北市文化局長龍應台，今年七月寫了一篇〈從紫藤廬到Starbucks〉，同樣憂心未來大環境的惡化，會讓年輕的世代落入比上一代更差的境遇。她的文章在許多六、七年級當中引起了相當的回響，一位六年級世代如此回應：「既然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十字架，那又何必那麼憂心呢？ ……如果把時間放長、眼光放遠，您就把我們當作剛進脫水槽的濕衣服，經過一陣子天旋地轉，總是得打個結然後皺巴巴的，真的，只要再多一點耐心，再給我們一點時間，包管給你們看一套清爽整齊的未來！」
六年級的自信、樂觀，相對於前輩世代的憂心忡忡，真是強烈對比。
不過，大環境會變、人也會變，日本年輕人經過十幾年的經濟蕭條洗禮，變成了比父執輩更認真的「平成不況」世代。究竟台灣六年級會開創出整齊清爽的未來，還是成為飄蕩的幽魂？他們的續航力，正處於大分水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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