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對衣物的著迷,始自她想改造每個人,成為她心中那完美人格般的雛型嗎?
母親那一手剪裁的好功夫,日式睡袍、A字裙、青年裝、滾滿花邊的窗簾,母親的巧手在各式布料裡翻轉,而她的身形誠如親手縫製的旗袍曲線,數十年不曾增減尺吋。少女時的母親,總是十分忌口易胖的食物。她說︰ 「自個兒是裁縫人,為人做衣裳,衣架子挺重要的,別人也好看個準兒。」
母親從未像眷村裡那些福泰的外省媽媽一般,她始終維繫著24吋的腰圍。這也使她成為眷村中女人圈妒羨的聚焦點,但除了母親曼妙的身段及製衣的口碑之外,就再也榨不出一點供人閒磕牙的材料了。
母親裁縫的職業使然,家中手足彷如櫥窗中模特兒,四季更替著時興的童裝。而父親卻執拗的成為母親服裝魔咒的流逸者,鎮日裡套著泛黃的汗衫和鬆垮的卡其褲,伏在桌前膳寫文稿刻鋼板。
這樣的父親,母親卻能從那堆雜色線團中,拈出一絲頭緒的說︰「真佩服妳爸爸的好記性。我那些布料,虧他幫我照顧得條理,要什麼色樣都不缺吶。」
如此滿足自豪的言詞。後來才知道,這樣的婚姻是一種平淡的幸福。
母親由年輕至今,便是時刻注重如何保持美好身段的女子。舉凡各式的美容偏方及食補藥方,不論程序步驟繁瑣︰蘆薈汁液促使膚質細緻滑嫩,蜂王乳、蜂蜜養顏美白,黑芝麻、海帶可使髮絲黝黑烏亮,蒟蒻、芹菜可消耗卡路里……。
那時我總認為,最終如此辛勤整治的好身材,奉獻給一位不懂得珍惜卻無故擁有的幸運男子,傳統的母親,免不了愛到極致的為丈夫生兒育女,這真是一種悲哀,身為女人的宿命。
但天真的母親赫然發覺,原來妊娠時期是她這類珍愛身材女子的「空窗期」,可以恣情寬心的大啖美食。但在懷胎九月的過程中,她無法如以往一般,體會到脂肪消逝之際,甚至只是嗤的一聲,那燃燒的快感。只有等待分娩之後,再重拾與體重計奮戰的感覺,接續往昔婀娜身姿,然後再懷孕、復而享用忌憚的各類食品、分娩、和體重計奮戰、懷孕、美食、分娩、減重、懷孕…..。生育四男兩女的母親實在愛極了女人這個角色。起伏的曲線,彷如捏麵師傅手中柔軟的麵糰,恣意的變幻著形象。
更確切的說,母親喜好裝扮的原型,是由自己開始的。無論是外表的裝扮或者內在的遮蔽。
印象中母親總是氣定神閒的出現在任何場合。穿戴合宜的來參加母姐會,質樸的穿著從不僭越女老師或富貴媽媽的亮緞旗袍、羊毛短大衣。就算在家裡是隨便套著船形領的藏青色棉質家居服,郵差來按鈴時,必會披上那件搭在椅背上的針織鏤花小外套纔出門去收掛號信。就連在家中,我也從未見她衣衫慌亂的模樣,長髮永是一絲不紊的先紮成兩綹,再盤成髻,然後掛上金質水滴狀的耳環,一挖旁氏冷霜在手心抹勻,往兩頰拍揉著直至頸項,接著拿出長木尺與剪刀,開始她一日的工作。
回想孩童時光,自己對裝扮的著迷,其實也是脈絡分明的。我和同儕間總興味的嬉遊著扮家家酒,彷彿是女兒家的一種成長的儀式。
那時我有一本白報紙裁成二十公分大小的手製本子,裡面藏有小女孩對成人世界中瑰麗多彩的服飾的幻想,或者那正對映著期盼長成的紙娃娃夢工廠。我在略微粗糙的白報紙上,一遍遍的勾畫著服裝的式樣,繁複的宮廷晚禮服,舞會篷篷裙的花邊,水手裝的海兵領,端莊的上班族制服上別緻鈕釦,家居服圍裙的蝴蝶結紮法……,一面構思,一面擦拭,一面為紙娃娃的髮型穿戴佩件所苦惱。那一絲不茍的青春傷痕,在刻劃與修正的同時,也埋下了日後倔強的線條。
初冬,母親和我從未如此私密的傾談。當我說起紙娃娃的往事,她新鮮的盯著我瞧,彷彿她現在才重新開始認識這唯一傳承衣缽的女兒似的。
母親拎著她為外孫縫製的棉質四條帶小衣及嬰兒長袍,專程北上。母親輕輕的撫著我尚未隆起的肚腹,就著冬日難得的暖陽,而她臉上淡淡的細紋,彷彿依著夕陽的光芒,烘烤著柔和起來。
母親低垂著頭,把這幾件小衣一遍遍的攤開檢視,一邊喃喃地說那細邊的縫份和肩寬袖長的尺寸,對她這雙老花眼是如何費工。忽地,又抬起頭來精神奕奕對我說,她回中部之後,還要裁製些連袖圍兜給嬰兒四月節收涎,再做幾件連身踩腳褲和護膝,學爬時才不會傷了足踝。
坐在我面前,叨唸著為尚未成型的嬰兒縫製衣物的母親,在她妊娠的時日裡,也是這般為腹中的我,量身訂作未來的每一步嗎?
「媽,回去不要再做了。孩子夠穿就好。」我聽見自己啞啞的聲音求著。我想是恐懼孩子,被這一針一線密密的捆綁著喘不過氣來。
記得未及十歲,有一次放學,我拎著扯壞線頭的藍裙,穿著平口運動短褲蹦進家門,母親臉上立即一陣青白的搧我一耳刮子說,女孩子,這麼不知輕重。我垂著頭,只盯著我細瘦的腿上那一片淤青瞧,一屋子脂粉香氣,官太太們聚合著給母親做衣裳,試衣量身看圖樣的,我默默的進了房,從書包大王裡摸出一張簇新的短跑獎狀,這時我就像快跑到終點呼吸急遽的哽咽著,然後我撕碎了這個母親從不知悉的秘密。
親愛的母親,妳還記得那件為我第一次求職面識時,趕工縫製的斜襟雪紡絲有著盤結扣的洋裝嗎?我愛極了那袖口雲彩式自然彎曲的擺子,當我在工作困頓或疲憊的空檔,總不自覺的支著頭,然後望著那半長的手袖輕微的飄晃,就是這樣自憐自艾的動作,吸引了他的目光,而這也是母親事先設想到的嗎?
猶記家中一大落的日本洋裁的雜誌,母親總會對照著裡頭東洋仕女的穿著,臨摹服裝的式樣,那些穠纖合度的小圓領灰呢套裝、削肩及膝的連身衣、覆著小腿肚的百褶裙,倒是一件也沒見母親上身過。那些裁製眷村中將軍上校太太們,僅剩的零碎布料,都在母親的巧手翻整下化為小孩子的體面外出服,這是她裝扮我們的樂趣嗎?家中滿溢著喀拉喀拉縫紉機的聲響,幼時的我只長到搆著桌沿的高度時,最愛巴著母親看她製衣,常被她邊踩邊推過來的布匹淹得一身。
自己也即將適應和母親相仿的身份,自然憶起許多童年往事,難得母女貼近著說體己話。
母親忽而想起了什麼?正襟顏色的詢問︰「他對妳好嗎?在這個時候,怎麼好讓妳獨自在家。」
心底那個自私的聲音揪著我的意識說,該是坦誠的時刻了。
「他…他忙啦。有發表會在等著。」 我揣揣不安的揉扭著寬鬆長裙,那些規矩的皺褶,被我擾得一個個都慌亂的站立起來,但只得往回吞嚥,這可能會使母親錯愕的語句,畢竟怎麼說得出口吶。
原想母親可能就此打住這話題,不料她卻越發的精神的繞著轉。
「那天,妳帶他回家,我真的是嚇住了呢!現在自己都覺得好笑,怎麼會盯著他,看得眼都發直了咧。」
如何責難母親的突梯舉止呢?實在是他一身的名牌服飾,惹得母親的職業眼光不由停駐思索。
當初或許是他獨特的服裝品味,致使彼此油然的吸引。他極為讚賞我設計的那套中國風服飾,而他所主張加入的前衛剪裁,使得這套服飾恰好搭上東方復古的熱潮。就因這緣故,他勃發的事業也裝扮了我們初初萌芽的愛情。
「女人,一年只買一件新衣是道德的。」
百貨公司的巨幅標語飄搖在城市中,招攬著女人裝扮自己的慾念。男人裝扮自己的潛能,卻遺落在他們一挑眉,那一抹無懈可擊的不屑中。
而我對於他,彷若他對衣物的執著,恆久追逐時尚的心。是的,我已成為一件舊衣。新衣於他,可襯托出卓然的眼光,舊衣於他,舒適性及懷舊心理的剩餘價值,依照他服飾吊牌上的洗滌理論,煩瑣的濯浸搓揉之後,舊衣僅存飽滿著氣味的殘屍。
不可思議的,他竟積極的張羅包辦結婚的種種細節,在我仍質疑他和他鍾愛的首席設計師,他和他之間,有著某種牽絆,那超越工作層面的眼神示意、肢體碰觸,嗜好大衛杜夫雪茄抹淡香水,同穿亞曼尼的Polo衫,偏好Daiquiri甜酒…..,或者我還嚐試找尋更多理由企圖說服自己,漠視眾所周知的曖昧地帶。
刻意來訪那日,他仍是如往常一派自然,紳士般的向父母親問好。悶躁的假日午后,啜著母親特意從隔壁雜貨店買來待客的氣泡式飲料,家中兄姊藉故加班出遊者,令我亦覺空氣著實沉重,真不想大家太當一回事,去看待這次的拜訪。
他和我們擠在三坪大的客廳兼洋裁的工作室裡。靜默不語的父親反覆折疊著報紙,佯裝忙碌看報。靜默不語的我,睇著對坐的他優美弧度的Armani肩部線條發怔。靜默不語的他,凝望著杯中氣泡水的泡泡顆粒浮游墜落。只有母親,殷勤的招呼多喝點汽水房子舊家裡很亂飯菜不好吃飽了嗎?如果母親接下來會以踐踏自己裁衣的技巧,以增加和他聊天的話題,我是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我介蒂的是他草略的告之父母與我婚配的經過及孩子的誕生日,便藉口有個服裝代理商的應酬,匆匆的離去,留下我坑坑疤疤的縫補事情的支節,總覺得他把這件事說得太輕易平常,難道我與他的婚姻,他居然是吝於言語表達的?
接下來的時日,父母難掩我已婚孕子的失落對於父親的緘默本是意料中事。一直認為母親會因我的自做主張而反目相向,甚至痛聲斥責她珍愛的女兒,非要把自己的人生弄得和丑角一般哭笑不得嗎?但母親只是哀愁的呢喃著,養育三十餘載的女兒,竟無緣親眼見她婚嫁出門,為她潑出一盆水。而我,也失去撤下一把扇子的機會。直至今日,他們還是這等稠密黏連的寵幸著恣意妄為的女兒,父親總是催促母親抽空來看我及她未出世的外孫,我想他是心疼女兒返家時,那掩在門後窗邊耳語的眼光讓我無所適從,但兩老又是如何度過這村落中的蜚短流長?我已無法再想。
「女兒啊!都五個月了,肚子這麼小,要多吃點。想吃什麼?跟媽說,我幫妳做了來。我知道,小倆口都是懶得開伙的。」
我想腹中的孩子,在即將開始他的人生之前,這一段襤褸拼湊而來的妊娠,應該不會留下任何記憶吧。
「媽,其實…….」胸膛淤塞著悶熱的氣息,苦澀的酸味快捷的往喉頭兜了一圈。欺瞞父母五個月的美滿婚姻,就這麼吞吞吐吐的,總覺得下一刻就會溜出口了。
「唉,不舒服嗎?現在還害喜,妳看妳,這麼不懂得照顧自己。」母親喜孜孜的在廚房料理吃食。
空氣中浮盪著烹調的氣味,這是我構思中家的味道之一,或許在餐桌鋪上粗柸布的餐巾,擺著一大束紫色的桔梗花,調好兩杯Daiquiri,接著你會推門而入,輕啜一口甜酒說,嗯,今天的蘭姆酒調得正好。
獨居的我,喜歡這種生活狀態。在家穿著寬鬆的手染衣裙,趿著皮拖鞋在家中啪咑啪咑的無所事事閒散度日,櫥櫃裡成套的衣帽服飾,鏡檯前的粉霜精華液香水,都進行著深層睡眠。
結婚過後罷。驀然驚覺,這樣的婚姻只是為了裝扮一向順遂的人生嗎?回到原點或終止婚姻的想法不停的在心底浮沉。
晚餐時分,他今晚會來吧?叮囑過要記得來露面。出神的想著瑣碎的問題,無意的把白色的蘭姆酒倒得多些,我懊惱的望著裝飾在雞尾酒杯旁的萊姆片和櫻桃苦笑著。
終究自己是個無法背叛承諾的女人。
※原載於聯合副刊,收入九歌出版《愛情烏托邦》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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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中的母親,並非現實生活中我的母親,假若我的母親能有小說中的溫婉敦厚於萬一,如今我大概也寫不成小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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