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日劇不等於哈日族,這是我首先必須鄭重澄清的立場。
單就一個三十好幾的小說家而言,喜歡看日劇這回事,很容易地就會讓周遭熟稔或初識的人,不約而同投以訝異的眼光,而且是有點欲言又止的,不約而同流露出相仿的疑問,而且是有些難以啟齒的。
一般人的刻板印象,迷戀日劇,一定得是20歲上下的花樣少女,酷愛Hello kitty的小飾品,對著《惡作劇之吻》柏原崇那自然垂擺的瀏海大叫:「直樹,好可愛喲!」或是趁著假期到日本各地去自助旅行,上窮碧落下黃泉尋找日劇中經典的場景。可能是反町隆史主演的《over time》裡被宗一郎以手指縮小的東京鐵塔,豐川悅司和常盤貴子主演的《跟我說愛我》中,廣子奔跑來去的代代木公園。再乘坐電車山手線到自由之丘(販賣生活雜貨的集散地)尋找日劇中精緻的擺飾,或在街道上瞎逛碰運氣,看看是否能找到類似《長假》裡山口智子愛去的居酒屋。
以上所說的哈日族現象僅是哈日劇的副產品,要我承認哈日劇這行為必須是有年齡限制的,反而是最艱難的部分(所以這就是朋友鮮少知曉,竟然有點年紀的我「也」在看日劇的原因)。
我一向把自己哈日劇這個情結,解釋成熱衷蒐集某種物品的特殊癖好,沒啥大驚小怪,頂多就是家裡多了幾十捲側錄帶罷了。但重點是,如果我是汽車迷,大至汽車主體小至汽車隔熱紙都會蒐羅在內,但個人認為這就是哈日族而非哈日劇了。
看日劇時,我最愛比較的是同一個演員在不同齣劇中所飾演的角色。舉例來說,就是如岸谷五朗在《東京仙履奇緣》裡,本來是痞子性格的哥哥,喜歡為妹妹強出頭,不會優雅的東京交際方式,只會用能登鄉下的口音咒罵著辜負妹妹的大企業接班人,最後終究幫助妹妹完成了灰姑娘的夢想。但到了《戀人啊!》一劇,便搖身一變成為深情體貼的女子短大體育老師,與鈴木保奈美暗通款曲的已婚鄰居。揹負著自己妻子懷孕才決定和她結婚,但孩子卻有百分之五十「不是他的」難堪,在婚禮開始前的三個小時在飯店中,巧遇同樣為是否舉行婚禮而難以抉擇的鈴木保奈美,兩人為相仿的處境互生憐愛之意……。岸谷五朗在日劇裡老是搞笑的下巴,這時的線條也因為角色本身的豐富性而柔和起來。
其實看日劇的淵源可回溯至我尚且仍是學生的年紀,那時讓我一見鍾情的日劇人物是淺野優子。因為在日商公司打工的關係,總會有說日語的機會,所以我常會租日劇的錄影帶來練習對話(70年代並沒有有線電視,要看動人心弦的日劇完全是要靠口耳相傳的)。日劇中「雙淺野」,也就是淺野優子和淺野溫子,據公司中日籍同事說淺野溫子的演技較棒(她演過《101次求婚》樂團中拉大提琴的角色。還有《總有一天等到你》,葬儀社孀居老闆娘),但18歲時的我比較喜歡優子。)當時優子一襲端莊的粉色系套裝,黑緞似長至腰際的髮絲,巧笑倩兮又含蓄的演技,生動的演出日本OL上班族的生活方式(我記得在高中時看過她演過一齣叫《柔情雨》的,當時我迷她迷得一塌糊塗。後來去年再看她的《長男之嫁》、《平成小氣夫妻》,還是覺得她的演技精湛)。
初初接觸劇情簡單明快的日劇,讓我對台灣那時正風行的瓊瑤連續劇,用眼淚灌溉情節,以為觀眾不會自行推演劇情走向的戲劇,立即棄如敝屣。而且年輕的我居然對OL這樣的工作大為嚮往,在70年代哈日風並不盛行的時期,這種氛圍在日商公司唯一沒有完全copy的便是「茶水間文化」,這和民族性是很有關聯的,台灣女人怎麼可以忍受日本大男人主義那一套,要喝水自個兒倒去。
但日本特有的茶水間文化,常在日劇裡表露無遺,例如石田光所主演的 《惡女》——田中麻理鈴。她在劇中是一位充滿鬥志、不畏強敵的OL,即使常在茶水間裡聽到其他課室OL對她冷嘲熱諷,麻理鈴自有一套辦公室求生哲學,聰敏的她遠離茶水間轉進洗手間,和洗手間的歐巴桑清潔婦建立良好的互動關係,再加上幻想的愛人T.O桑,這假想的愛戀給予她失敗再起的力量,在險惡的辦公室戰爭中,麻理鈴終於成為真正的「惡女」。而石田光在另一部日劇《愛情白皮書》演出便較為青澀,劇情也有些老套,石田光和同性戀(或雙性戀)的筒井道隆所飾的大學同學之間若有似無的情愫,同時木村拓哉所飾的另一角又暗地裡戀慕著她,於是衍生出一段錯綜複雜的感情關係。這種愛情公式在台灣的電視單元劇裡屢見不鮮。但《愛情白皮書》中的幾個好朋友所組成的「明日會」,卻勾起我學生時代結黨營私的回憶,在日劇裡撿拾同窗舊日情誼,重溫往日情境,是看日劇的另一收穫吧。
然後會更深入的為日劇著迷,當然是要歸咎於寫小說的緣故,對人物的原型體會比讀書時更敏銳。還有我那閒來無事一定會看電視的習慣,通常是漫無目的的操縱著搖控器,嫻熟按鍵的手指要像打字一樣認真優雅(這是看日劇合理化的重要動作喔)。
後來後來,又讓我再見傾心的日劇人物是「莉香」,由鈴木保奈美主演的《東京愛情故事》。她在劇中飾演勇於追求自我、也勇於告白真情的體育用品公司職員,反而是織田裕二所飾演的「完治」(快被日劇迷罵慘的人),不僅木訥,對莉香的示愛感受只能用遲鈍來形容,但莉香每一次都原諒他,愛是不需理由的,要她就是喜歡完治憨厚的笑容嘛。
或許在完治的「腳踏兩條船」天秤上,莉香爽朗得像哥兒們般的愛情,和另一個小學同學里美溫婉嬌弱的女性特質,宛若麻花捲纏繞的氣味,讓完治在面臨緊要關頭時,老是無法當機立斷……。劇的結尾,完治終究仍是一貫的舉棋不定,我想完治是認為以莉香堅韌的個性,一定不會在乎這小小的情傷,但柔弱的里美就不同了!
讓男人以為她並不需要呵護的臂膀,唉,這就是莉香最不聰明的地方。甚至莉香與完治分手時的台詞竟是:「遇到你,是人生的一大收穫,我不道別,也不跟你約定,我想我們一定還能再見面。」這樣瀟灑的揮別已逝的戀情,也只有莉香能「說」得如此漂亮。
當鈴木保奈美化身為莉香時,少女的矜持與求愛的勇氣,兩種表情常交替的出現來強化角色,可是她在《戀人啊!》一劇中與岸谷五朗的對手戲更令人擊節叫好。光聽她劇裡的自我介紹,那肆無忌憚宣示強勢愛戀的姿態:「我是結城愛永,就是愛將永遠的『愛永』。」
這回愛永可不像莉香那麼灑脫了,屬於她的人生,屬於她的感情空間,必將爭取到底。《戀人啊!》的劇情完全是現在速食愛情的縮影,同一天結婚的愛永與航平(岸谷五朗飾),在婚禮開始前幾個小時邂逅,同時發現自己即將展開的婚姻似乎皆有被欺瞞的部分,又同時感覺自己的脆弱正救贖著對方的脆弱。愛永的角色善於營計她的人生,彷彿每一個環節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她一手導演了自己與航平在婚姻制度下,屬於他們的戀愛遊戲規則。明明是互通聲息的芳鄰,卻藉由通信的方式達到完全偷窺彼此婚姻生活的目的……。他們當然也會寢食難安並企圖合理的遮掩這背叛另一半的行為,因而格外壓抑早已奔騰的愛。
例如當航平陪愛永至沖繩尋覓童年回憶,因氣候影響以致班機暫時停飛,兩人將留宿沖繩時,愛永對航平說:「當一個男人和女人以身體去認識對方時,就表示他們已走向終點了……發生肉體關係,或許正是產生絕望的第一步。」正當愛永用盡氣力,理智的看待自己的出軌,她怎麼也料想不到,航平妻子珠胎暗結的對象正是自己的丈夫……。
日劇在氣氛的蘊釀一向是細火慢燉,為劇情量身訂作的背景音樂、唯美取景、俊男美女組合,在台灣播放時便被冠上「日本偶像劇」一詞。由此可見台灣傳媒著重於日劇的偶像包裝,卻忽略了那已超越愛情層次極需探究的部分。
如《白色之戀》和《跟我說愛我》兩劇皆探索著聽障人幽微的感情世界。在《跟我說愛我》劇中,廣子(常盤貴子飾)初識聽障畫家晃次(豐川悅司飾)那天,居然直截了斷的問晃次:聽不見的感覺到底像什麼?
晃次面對初識的人不禮貌的詢問,仍是耐心的回答:「聽不到的感覺,像在陰暗的海底。」而當晃次打算敞開心扉接受廣子的關懷,看見路人打電話的情景,居然讓他興起想聽見廣子聲音的念頭,他不禁想著:「假如我的耳朵能聽得見,那麼即使我們相隔兩地,我也能感覺得到妳嗎?」那種明知費盡曲折所追求的愛,結果仍是殘缺的,而其不完美,卻讓擁有平凡生活的人感到繫心與珍視。
日劇中不乏探討婚姻關係、兩性相處的題材,而勵志性的取材在日劇裡也俯拾皆是,如《人間失格》、《未成年》、《海灘男孩》、《一個屋簷下》等。有時劇情的編排不免暴露出日本社會中性觀念的開放,劇中的不倫走向似乎也預設著日本的倫常正悄悄的質變。台灣花系列戲劇曾被劇評人引為人間煉獄般的劇情,或者他們應該學學日劇的溫馨烹調,即使是分道揚鑣的戀情,也可以不必言語中傷割腕甩耳光。
如《over time》中夏樹(江角真紀子飾)和宗一郎(反町隆史飾)分手時,夏樹說:「我喜歡背影,而背影之所以讓人感動,是因為我們從背後目送的關係吧。」如此告別一段感情,留給雙方的回憶也許更寬容。
總之以12集為單位的日劇,對我的吸引,彷彿是喝上一盅靜岡道地的抹茶,烘焙得宜的茶香久久飄散於舌尖。
嘿,我可是單純的哈日劇喔。
※本文原載於幼獅文藝549期<日劇專題企劃>
※圖片選自天使最喜歡的日劇女優鈴木保奈美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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