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洗腎後一年,以為今生已無緣披嫁紗,悄悄找了一個哥兒們到老麥拍了婚紗照.
這是當時其中一張.
那天在回應青青的留言時,寫著寫著,心中突然明白,
為什麼我會那麼在意皮相?
為什麼我會那麼堅持要留下那些青春正好的身影?
我找到了解答,那是一個小故事.
當醫生明確告訴我必須開始洗腎維持生命時,因為感到絕望,
我忍不住全身發抖,抖不停.
醫生把我的絕望解讀成(害怕),對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女孩,
你能期待她會有多勇敢?
於是醫生說:妳對洗腎陌生所以感到害怕是必然的,
不要緊張,明天來洗腎室找我,我帶妳熟悉環境就不會怕了.
第二天,我穿著病服,手裡緊緊握著一本書由媽媽陪同來到洗腎室.
站在門外看向門裡,彷彿那是另一個世界,我的腳僵硬而麻木,
無法跨進去,我甚至相信那是一頭獸,正在裡面等著我以血肉餵養.
轉身想逃,醫生剛好轉頭看到我:就大聲喊:妳來了?進來,進來!
想逃來不及逃的我只好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醫生過來帶我,並且為我介紹這是某某,那是某某,她們也是沒有結婚
就生病開始洗腎,有什麼問題妳都可以請教她們.
我的目光與那兩位小姐(?)對上,胸口突然感到很緊.
某某A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跟我點了點頭,
從她顫抖著的臉頰和微泛淚光的眼,
我知道她盡力了,盡力對我微笑.
而某某B睜著混濁的眼對著聲音的來源點了一下頭,
我懷疑她雙眼失明.
(後來證明我是對的,這位小姐姓高,因毒素導致失明)
我愣愣地看著這兩位,
稀疏的牙,焦黃的髮,黯黃沒有光澤的皮膚,
病態的面容,空洞的眼---兩條粗粗的管子環繞,
管子裡是鮮紅而濃稠的血液在流動
(阿孟:寫到這裡,我竟然還是顫抖不已,胸口發悶,
淚如雨下,原來我的恐懼是這樣深,深到淺意識裡竟
然將它埋葬!)
旁邊的吳醫師還在說著甚麼,我完全聽不見,
直到他拍著我的肩膀不停地說:問啊,妳想問甚麼都可以問啊----
我用力地搖了搖頭,眼淚跌出眼眶,說:不用了!不用了!
轉身,我逃出洗腎室一路飛奔,
在醫院那條長廊的盡頭,我撕心裂肺哭了起來.
隨後趕上的媽媽從背後抱住我,也哭著說:
孩子,要認命,要認命----
我沒有認命.
這是開始洗腎後,工作時留下的照片,那時我一面上調酒課程,
一面在(木吉他)民歌餐廳當吧檯,老闆對我很好,小狗生病,
我甚至得到允許帶著小狗一起上班
這是換腎後幾個月,和高中時代最好的朋友合照,那天她訂婚
大量的類固醇讓我有月亮臉,駱駝肩,水牛肚,大象腿
這是換腎後一年,創業,並且與良人交往中
初為人母,抱著女兒,心滿意足
女兒滿五個月,正值陽明山花季,一家三口上山賞花,那天天氣很好,
別人賞花,良人與我賞女兒.
然後,五年後,我有了第二個寶貝.
然後,事業與家庭兼顧,日子像陀螺,就那樣轉啊轉,
我以為會就這樣過起了像母姨們那樣的生活,
直到兒女長大,然後與良人慢慢一起變老,
一起走到時間的盡頭.
可是沒有.
又:藉由書寫與回應,我找到自己內心深處的恐懼,
不願因為病痛而逐漸枯萎凋落,不願認命,
所以我堅持留住曾經有過的青春與美麗.
世間女子看起來很理所當然可以擁有的一切,
譬如健康,譬如工作,譬如感情,譬如婚姻,
譬如擁有自己的孩子,----譬如,慢慢老去,
對我來說,卻是一條漫漫長路,辛酸而崎嶇.
不過,我很驕傲,不投機,不取巧,我有跟老天爭了一個公道.
現在的我四十又五,沒有遺憾,只是心疼那個二十歲時
驚慌恐懼卻又只能安靜流淚的女孩.
如果你路過,如果你也能看見那個女孩,
請你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我相信她一定能夠接收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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