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剛開始洗腎時想為自己留下青春印記特地拍的照片
不要懷疑,那兩條粗粗的麻花辮貨眞價實,真的是我的!
雨下得好大,天很黑,雖然溫度不同,可是卻是同樣的氣味,
同樣的情緒
我的思緒,就這樣飄阿飄,飄回多年前那個寒冷的冬日夜晚.
許多許多年前,正值雙十年華的我,本應有著長髮飛揚的青春年少,
卻必須順應命運的腳步無奈地穿梭在醫院洗腎室和家之間,
沒有可供恣意揮霍的青春,有的只是醫院裡每周三次的疼痛,
嘔吐,抽筋,以及永無止境的疲累.
這些生理上的苦我都不怕,怕的是心裡塌下來的那個地方有
個很深很深的黑洞,用再多的淚水都補不平,
在洗腎室裡,我的年紀最小,最安靜,最敏感,也最嬌弱,
所以安排給我的機器總是最新,視野也最好.
因為那時我還沒有勞保補助,所以一個禮拜只進行兩次血液透析,
而正常次數是三次,少掉的那一次,通常由有一對(牛眼睛)的技術員從那兩次裡延長時間來補足第三次,也因為這樣,他常義務加班.
常常洗腎室裡只剩下我和牛眼睛,每每這個時候是我一天中最
期待的日子,我們會說話,大部分都是他說我聽,慢慢的,我們似乎
逾越了醫病之間的範疇,開始有了些曖昧的私人情緒.
記得有一次,我因血壓急掉而引起嘔吐,情急之下,牛眼睛
竟然用他的雙手來承接我的嘔吐物,那一剎那的景象,
我至今無法忘懷.
抽筋緊接著嘔吐而來,他直接抱起我來尋找一個舒適的地方
讓我休息.幫我把鞋提過來後,他靜靜坐在我身邊,對我說:
小東西,妳很累吧?
我癟癟嘴,悶聲回答:嗯,累!
他用那對帶著笑意的牛眼睛看著我,對我說:
來醫院的時候單眼皮,回家的時候三眼皮,
只要看妳來的時候是幾層眼皮,就知道妳喝了多少水,
重了幾公斤----(阿孟註1)
我低聲回答:這個笑話很難笑,難笑到我想哭.
他嘆了一口氣,輕輕把我的頭按在他的胸前,
說:想哭就哭吧!
剎那間,我的眼淚決堤,很多的情緒,很多的心思,
很多的不甘,很多想說卻始終說不出口的話到最後
都只能化作一句: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啊!
而他輕輕順著我的頭髮,不斷低低說著:
不怕,有我陪妳.
那一天,他送我去坐車.(阿孟註2)
那是一個冬日近晚,很冷.
他問:會不會冷?
我說:不會.
他笑.回說:總是回答不會,不怕,不痛,不餓---
說話時把大衣脫下披在我身上.
四十五公斤的小人裹在他的長大衣裡其實有些滑稽,
他又笑了.
而我聞著大衣的味道,淡淡的古龍水混著一絲若有似無
的醫院藥水味,感覺熟悉,而且好聞.
我們就那樣相依著走過車水馬龍的中華路.
等車時我把大衣還給他.
他突然抬起我的臉,認真地看著我,說;
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再幹傻事,不要再讓我拎著妳去看
那些絕望的孩子,好嗎?(阿孟註3)
好!我答應你.
他又笑了.
公車來了,我揮手跟他說再見.
即使很多年很多年過去,有些影像卻早已在我的腦海裡
停格,那條車水馬龍的中華路,他對著我笑的神情,
以及寒風中他衣袂翻飛的身影,還有,那個有很多很多
心事的女孩.
阿孟註(1)
(洗腎病人無法排尿,必須藉著每周三次洗腎把水分排出
體外,所以在兩次洗腎之間所攝取的水分除了流汗之外
都會聚積在體內,洗腎過程中之所以會嘔吐,抽筋,都是
因為在短時間之內電解質嚴重失衡之故)
阿孟註(2)
那時要去洗腎,媽媽要陪,我總是不給陪,怕她看了傷心,
也不肯坐計程車回家,堅持坐公車.沒有說出口的原因是
每次洗完腎後我總是會大哭一場,坐計程車回家太快,沒
有地方哭,也來不及收拾糟糕的情緒.
阿孟註(3)
我曾因為萬念俱灰輕生過一次,當急救醒來之後,他生氣地
拎著我去醫院的兒癌病房,讓我看那些可能來不及長大的小
朋友是如何為生存掙扎,也是那一次,讓我體會到活著便是
老天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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