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b是我大一英文的老師,時間過了這麼久,仍會三不五時想起他,同學間言談偶爾也會出現他,只因他實在是我所遇過最「怪」的老師。
「怪」,好像傾向負面評價之感,但若說是freakishness of talent,可能比較接近,但可能也太褒了些。所以或許應該中性且偏保守,講他是活在自己世界裡,極有性格,超出一般人的想像。總之,Bob實在是位非常難界定的老師。
不只對學生,Bob很難界定,他在系上也是極受爭議的老師。因為他經常遲到早退翹課,而且從不參與系上活動,外加也不積極發表作品對學術圈有所貢獻,考評年年系上最爛,但又因為他學養極佳、擁有特殊背景(好像是父親是早年的大官),又不能把他踢出系門,也就成為同事間閒磕牙以及嘲笑的對象。
在我第一次上大一英文之前,學長姐一聽說Bob是老師,反應都是:「唉呀,你慘了,他遲到早退又翹課,教的內容又聽不懂。你好好體驗吧」。這種聽聞很快傳遍了同學間,以致在選課的時候,已經一票同學轉到另外一班,等到開課時,選課的同學只剩二分之一。我為什麼沒有轉班?一是鐵齒,總是上過才知道,我也不想學其他人一窩蜂的轉去另外那般;二是好奇,到底Bob有多怪?反正既來之則安之,老師總有可學之處吧!?
如果我沒記錯,大一英文是每次兩小時、每周兩次的課。雖然有心理準備,可也沒料到,第一次上課時,老師第一堂就翹課了;第一堂的下課十分鐘,大約一半同學已經收拾書包回家去,剩下小貓兩三隻,包括我,我想既然都已經等那麼久了,就乾脆等完吧,反正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第二堂課又過了二十分鐘,第一回大一英文很明顯已經成了自習課,就在全體準備收拾書包回家去的時候,Bob出現了。
老師很瘦,穿著洗到泛白的牛仔褲和牛仔外套,手上沒有拿任何書,臉色有點蒼白且面色凝重,自然捲的頭髮桀敖不馴地頂在頭上,走路時一拐一拐地略往前傾,左腿膝蓋不甚好使的感覺,可是走得很快;據說老師年近五十且單身,完全看不出來--不過當時我們也無法想像五十歲男性是怎樣長相,但是憑著老師跟我們相去不遠的穿著,真是看不出來五十歲。見到老師,我們立刻安靜下來,他一進來,把那種連著小桌子的課椅倒轉朝向我們,然後坐在椅背上,把腳放在椅子上,沉默一會兒就說起話來。
他,用著微弱的聲音說,原本今天不想來的,因為自己昨晚整晚失眠,今天沒辦法上課,來了也是誤人子弟,但是想到應該要來給我們一個交代,所以最後還是來通知我們。那今天的課就到這裡,同學可以離開了。接著,老師便頭也不回的走了。我們,面面相覷,自然也立刻走了。
第二次以後,老師幾乎不怎麼翹課,不過平均每堂遲到十到十五分鐘,久了大家都習慣了。我們都知道老師很厲害--他不只英文好,而且說得非常好聽,人文素養也很好,但坦白講,以老師有一搭沒一搭、看心情的上課方式,總要字斟句酌地講解,然後天馬行空不曉得扯到哪裡去,一篇課文他可以教一學期,既不點名、也不考試,整學期只要寫一篇報告,所以並沒有教甚麼事令我收穫良多。以學生的眼光看,老師很自我,不為學生著想;但返過來從老師的角度看,他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是老師吧~~~
唯一稱得上印象最深刻的教導是,他認為學好英文無他,只有背單字一途。老師說,語言就好像是動用存款,要能善用存款,第一件事情當然是裡面的錢要夠多,所以大一英文很簡單,說穿了就是卯起來背單字,一旦銀行裡面的字夠多,只要遇到適當情境,經常提領運用,英文就會變好。這點我不置可否啦,因為我覺得老師忽略,不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具備經常運用英文的環境,如果沒有可以運用的情況,單字忘得比甚麼都快,簡直跟蒸發地一樣。
老師沒有教我們甚麼,不過經常語出驚人。
有一回他又坐在椅背上,蒼白地望著我們,說:「我告訴你們,人性本賤。」當他說出「賤」這個字時,眼神上仰,語氣平靜,臉上掛著一抹寧靜的微笑,相當詭異。他的大意是,這一輩子至今,遇到很多人欺騙他,抄他論文、講他壞話,最後事情都跟他原本預料的不一樣,所以最後他甚麼也不願意做,不願意寫文章升等,不願意努力教書云云,就是因為對人性失望,而結論就是人性本賤。他說,他曉得我們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義,不過長大就會知道了。
還有一回,他講起自己單身。曾經許多人想介紹對象給他,他一律拒絕,理由是:「這就好像買車一樣,我這台車外觀看起來很好,實際上裡面的零件已經全都老舊、壞死了,這種車怎麼能介紹人家來看呢?」他指的是自己健康有問題,其中之一是膝蓋。原來他在高中、大學時代,很愛打籃球,也打得不錯,但是也因為打球,膝蓋被撞過好幾次,有很嚴重的舊傷,曾經一度連走路都有困難。當時友人安排他去找一個日本的運動傷害權威看診開刀,但是這位醫生為人古怪,會說英文但只說日文,而Bob不會日文,他側面打聽得知醫生留學德國,Bob便利用赴日看診前兩個月自修了德文,把自己的病症用德文寫在紙上,再拿給醫生看。日本醫生應該很訝異有這款怪咖吧,但是老師並沒有轉述我們病情結果,他只告訴我們,醫生說他急就章的德文寫得很好。
老師顯得對自己很滿意,自然也讓學生覺得他更傳奇了,班上有一小撮人成了老師的鐵咖,包括我在內。
對當時的我而言,老師很像一把正在演奏的小提琴,卻突然嘎然而止。美則美矣,很有想像空間,可是帶有某種詭異因為錯位而導致的斷裂,既接不回去無法延續,也找不到當初錯位的原因,給一個同情的理解,結果就形成當下見到的樣子了。這「樣子」其實是中性的,但因年齡的緣故,在當時我選擇了浪漫幻想,換做現在,恐怕認為老師有被害妄想症或中年危機。
大二的時候,我們這群鐵咖毫不猶豫地選了Bob開的英國詩選。老師的詩選沒有教科書,只有講義,全部手寫,內容包括兩部分:一是他選的英詩,二是針對這些英詩他提出的問題,每首詩至少五十題,比較長的詩甚至超過五十題,而且是非常困難的問題,有些甚至讀不太懂。老師的英詩比大一英文稍微聚焦一點,也多點具體可學的學問,他認為所有的關鍵都在他提出的問題裡,只要我們按照問題好好思考,便可受益匪淺,我相信;可是他的問題太難,更重要的是憑我們當時的能耐,是無法提出甚麼耐人尋味的答案的,結果每堂課都像在清談、在冥想、在猜謎,實在好玄。
玄歸玄,終究無法抵抗肉體的軟弱。這堂課排在星期三下午一點到四點,飯後血糖升高的時段,再加上老師沒有起伏、喃喃自語的說話音調,簡直是最佳催眠曲;鐵咖之一的丁老師經常一睡三小時,我有時候不支也會睡個一小時。儘管精神上力有未逮,肉體上意志薄弱,但是這堂課讓我體會到英文詩的美感、韻律和耐人尋味之處,Wordsworth會成為我最喜愛的詩人,其實受老師啟發很大。老師經常無厘頭,自己念一念詩、陶醉其中,然後順口問底下的學生,最喜歡哪一句;有一回問到我,我說:I wonder lonely as a cloud....老師說:我也最喜歡這一句。唉呀呀~~那真是小鹿亂撞,覺得全世界最心有靈犀的莫過那一刻。
英詩選讀是日夜間部合開的課,所以經常出現面孔較老成持重的學長姐。
某日老師竟然沒有遲到,但是臉色異常嚴肅,而且手上甚麼也沒帶;「班上有一位同學,在這幾個星期以來,莫名其妙的跟蹤我」,這就是老師的開場白。「我告訴她好幾次,叫她不要跟蹤我,可是她偏偏不聽,還到我家門口等我。最後甚至偷偷進來我家,放火把我家廚房燒了」。全場一片肅靜,老師以前已經夠怪,現在簡直怪到無限大,但他臉上嚴肅地毫無表情,眼神非常冷漠。
「我都已經報警處理,可是她還是跟蹤我,並且一直出現在班上。現在,請你出去,不要耽誤其他同學上課」。「我為什麼要出去?」從我後方的座位,傳來一名女子低沉的聲音。
「請你出去,不要干擾其他同學上課」,老師繼續冷漠地說。
「我也是安靜的在上課,為什麼我不能留在這裡?」女子拉高音調、放大音量,現在全教室都聽到她的聲音了,「是你自己想太多,我根本沒有跟蹤你!」
「請你出去!」老師從來沒有那麼大聲過,「你不出去我只好請校警來!」
教室裡只聽到雙方你來我往的爭執聲,每個同學都不敢作聲,頭縮得低低的,生怕被流彈打到。十幾分鐘後,女子起身,帶著包包憤而離去,緊繃的氣氛緩和下來,大家都等著老師說話。
「從下星期開始,為避免又被這位同學干擾大家上課,我們在上課前十分鐘在學校側門集合,然後我當場宣布此次上課的地點,我們再去上課。今天上到這裡」。老師頭也不回地走了。老師走了以後,我們開始八卦到底怎麼回事,其中一位夜間部學姐相當氣憤,落下一句「如果他沒有對人家有甚麼特別表示,人家會跟蹤他嗎?還說甚麼燒他家廚房,這是甚麼老師?」從此學姊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以前對這種羅生門事件就沒甚麼判斷力,繼續當鐵咖,等到下次上課到側門集合,到老師指定的校外場地上課,搞得像諜報戰一樣。那名女子識相地沒出現,老師也沒繼續神經兮兮,常帶我們去紫藤廬喝茶、談詩,每次買Pizza和亞都的派當點心,上課別有一番滋味。修完英詩,直到畢業我們都無緣再修Bob的課,老師從此成為丁老師與我閒磕牙的話題,談起老師的怪,最後結論都不了了之,不懂他怎麼會有這些作為。
畢業後三、四年,當時丁老師繼續在校內念研究所,我則陷入那人生最糟的兩年,無所是事。有一天,丁老師打電話告訴我:她在學校遇到Bob,Bob請她幫他做了件甚麼事情(我忘記了),然後說要謝謝她,要請她到家裡吃飯。丁老師答應Bob,不過希望我跟她一起去,我們就在約好的那天,到逸仙路上的大廈裡,拜訪老師。
我們名為拜訪,實則探險。我兩仍然好奇老師究竟是怎樣的人?他住在怎樣的房子裡?他要跟我們講甚麼?他會請我們吃甚麼呢?畢業一段時間,年紀也過二十五,比較通曉一點點人事,也沒那麼著迷,但老師依然成謎,任何有一點點可以多抽絲剝繭的可能,我們都不會放棄。
逸仙路上的大廈算是老派的豪宅,氣氛沉靜、光線幽暗,還沒進門便感受到神秘氣氛。那天晚上,我們搭電梯到達老師家門口,丁老師按好幾響電鈴,都沒人出來開門,電話也打好幾回,沒人接;我們站在門口,拎著一束花不知該如何是好。稍微等了片刻,再按電鈴,老師終於開門,不出所料,他臉色不怎麼樣,而且沒有表情,一付不曉得有約的臉,搞得我們有點尷尬,但終究還是讓我們進門。
老師的家,屬於老派的中國風但混了西方調,顏色偏暗但空間寬敞,家具混雜了沙發和明式家具,整體很文氣但不如純中國風裝潢來得深沉。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光線,屋裡裡面沒有日光燈,也沒有吊燈,昏黃的光線全部來自於擺在四邊茶几上的檯燈,從客廳到餐廳到房間,全部都是檯燈,依空間而或大或小。我們在餐廳等他下廚煮晚餐,沒多久他端出來一人一碗秋葵煮的湯,主菜是煎鮭魚,然後,沒了;根本沒吃飽,但一聲也不敢吭。我心裡覺得,老師太沒誠意了,從頭到尾都沒有請客的意思,但當時年輕、很孬,不爽朗也只能往肚子裡吞,等著看他還要耍甚麼把戲。
飯後,我們三個在客廳裡聊天,老師真是不改怪咖本色,突然聊起美女這個話題。他說,你們班上不是有個很有名的美女嗎?我們說對。他說,他也邀請過美女來家裡做客--我們隱隱然想起多年前是傳過這麼個八卦,大意是說老師對敝系美女感興趣之類的--但找美女做客的原因是,想知道美女的心裡在想甚麼(他是真的很怪吧?),最後他的結論是:美女腦裡果真沒甚麼想法,跟她長得完全不一樣。說完老師就自己覺得幽默地笑了起來,我們兩個當然大氣不敢吭一聲啊~~~這要怎麼答腔啊?
這個拜訪到底怎麼結束呢?答案是:算命。
老師聊完了美女,說他會從一個人的字,看出一個人的性格,就叫我們兩個自己寫名字給他看。他看完我的字以後說,他覺得我磁場有力道,但是自信、能量不足,建議我要好好補強內在的能量,就可以更有力道一點。這種算法沒有準不準的問題,完全他說了算,丁老師和我就在半信半疑之中,結束拜訪。走出老師的家,好像回到現實世界,踏實多了,這拜訪簡直像做夢一樣,現在夢境結束,我們第一件事就是去把肚子填飽,其他甚麼也不願再想了。
丁老師研究所畢業前,又在學校遇過老師幾次,老師繼續拜託她做些事情,然後開始經常去中國。最後一則與老師有關的消息,便是他退休後去中國找親戚了;我們戲稱他去解救大陸同胞,從此消失在我們的生活裡。一直到現在,偶爾在簽名的時候,總是想起,如果讓老師看看我現在的簽名,不曉得會說些甚麼呢:力場比較強了嗎?自信多了些嗎?還是甚麼更奇怪的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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