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聽同輩講起他們的人生際遇中有幾年大低潮,我都十分汗顏。因為掐指算來,到目前為止,我人生中相對比較低潮的時間只有兩年。
我大學畢業後並沒有馬上念書,而是畢業後兩年才考進研究所的。
大三那年暑假開始,全班同學,甚至全校同學都開始準備畢業後的出路,我也不例外。我必須坦承,那時候的我全部的重心就是談戀愛和讀書,對於未來,全都是浪漫的幻想。當時的男友Arthur與我的感情緊密而且人際網絡互相重疊,父母親也都接受彼此,談起未來,我們唯一的想法就是成為學術圈夫妻檔,這樣就可以永遠讀喜歡的書、聽喜歡的音樂,有共同的話題。
「學術圈夫妻檔」其實是Aruther的夢想,因為他生性低調、不擅表達,最多就是開些低級無傷大雅的玩笑,所以他認為自己只能在學術圈生存,離開學術圈他毫無活路可言。可能也因為如此,他認為我也適合走學術路線;在他的想法裡,我們畢業後應該各自考研究所念碩士班,然後等他當完兵,一同出國念博士。我其實心底略有懷疑,因為我會讀書、也愛讀書,但我不擅考試,更拙於將自己的想法包裝成一套有組織有邏輯的說法。可是跟愛情相比,懷疑只有一點點,很快就煙消雲散,我也認同「學術圈夫妻檔」的夢想。
遺憾的是,我媽並不這麼認為。我媽認為她的女兒應該單純並優先考量自己的未來,應該速速出國念書,一鼓作氣把書讀完,然後進入職場上班,不應該兩個人綁在一起,因為以後怎麼樣誰知道?現在兩個人同聲同氣、同進同出,但結婚典禮上戒指究竟套在誰的手指上仍屬未定之天;當時我媽有一句名言:「人一輩子都不要因為別人而做決定,你要為自己做出選擇,才不會後悔」。我並不了解這句話的意義,我覺得我媽老愛出難題給我,她總希望我順著她意思做,好像這樣才是好女兒。
兩相為難之下,結果我做了個表面上兩全其美、實際上兩敗俱傷的決定:既準備申請國外研究所,又準備考系上研究所,這樣可以與男友一同邁進理想,又可以滿足母親的期待。然而事與願違,因為實際的狀況是,我在準備考GRE、托福的時候非常心不甘情不願,老想著自己的愛情快要完蛋了,而當我準備考研究所的時候,也懷疑自己真的那麼有學術興趣嗎?懷疑自己考不上。從大三暑假到大四,心情一直處於左右搖擺、七上八下的狀態,最後GRE、托福的分數低到我難以置信,研究所又落榜,明明耗費比別人兩倍力氣準備兩種出路,結果竟是毫無出路。
研究所放榜的那天,也是落榜那天,我打電話回家跟我媽報告結果。按照往例,我媽總是給我打氣,會告訴我沒關係、下次再來....諸如此類的話,結果萬萬想不到,我媽在電話那端,只是冷冷地告訴我,她覺得我已經長大了,自己做的決定應該要自己負責,不應該再回家找家人安慰,那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我媽說完就把電話交給我外婆,不願再講話,我簡直愣在電話這端;我發誓我這輩子從沒那麼難過過,開始不顧形象、站在宿舍樓梯上對著電話痛哭,深深覺得被家人遺棄了。(這件事情讓我對我媽怨念極深,之後幾年我們相處很容易彼此暴怒,關係很糟;大概十年左右,我的怨念才逐漸消失,至於我媽,她老早忘記她說過甚麼。)
畢業後開始我的租屋生涯,房子換了、風水不同,但倒楣的事情卻沒結束;當時Arthur直升該系研究所,諸事大吉,持續鼓勵我再考一次研究所。按照常理,頭一年我已經搞得兩敗俱傷,照理說第二年我擇一為之不就得了?我真不知道自己在想甚麼,第二年我又做了同樣的選擇,又準備出國、又考國內研究所,唯一的不同就是準備研究所比準備出國認真。我自作聰明地以為第二年有比第一年進步了,但事實證明,你用同樣的心態做出同樣的選擇,最後結果仍然相同,所以我繼續又沒出成國、研究所又落榜。最扯的是,我與室友一起準備出國,她竟然申請到學校,偏偏她收到admission的那天就是我全部被回絕掉的那天,她怕我傷心,在外面流連到很晚才回家;實際上她根本不用擔心,因為無論她早或晚回來,我都已經挫折到谷底,挫折到我覺得我無法再面對任何考試,開始另覓住處,並且找工作。
沒多久,我搬到三重學妹家,然後進到出版社當個小編輯,這是人生第一份工作。
班上同學申請到名校的出國念書,要好的同學也都考上研究所,相較於此,我的工作相當卑微,但當時一點比較的心理都沒有,也不覺得自己很差,只覺得自己很倒楣,別人都如願念書,我偏偏得上班,別人可以繼續住宿舍,我卻得從台北市區搬到鱸鰻遍布的三重,每天花一小時通車上班。儘管入職場頗為心不甘情不願,總覺得是被迫的選擇,不過出乎意料的,這份卑微的工作轉移了考試失利帶來的挫敗感,重新找到生活的重心,而且又有氣味相投的同事,我相當樂在工作。
當時的工作內容很特殊,我們有一群人要負責編一套自製書,書的內容是要介紹各種台灣原生植物,從植物的生物定義到歷史定義,再到文化定義全要彙整出來。公司是個老派出版社,只有排版用電腦,其餘全部都是手工作業,文章寫在稿紙上,圖畫用畫的、上色用水彩,完稿還得重新出在完稿紙上,所以我們平常的工作,文字編輯的任務是上圖書館找遍所有植物相關的資料,美術編輯就是窩在辦公室裡把攝影拍回來的圖片畫成圖像。因為老闆都是美術出身,對於圖畫要求很高,美編繪圖可說是用工筆做法來繪製每一幅植物,所有的細節都被放大要求,實在沒有看過那麼美麗的圖畫。
工作將近一年左右,男友仍然希望我考研究所、重返校園,這樣當我研究所畢業、他剛好當完兵,我們仍然可以一起出國,一圓「學術圈夫妻檔」的夢想;我果然又順了他的意見,在離考試半年前(也就是前一年的年底),我辭職開始準備考試(真是想不透為什麼那時候怎麼那麼聽話??)。
因為已經準備過一次,同樣的內容再念一遍沒幾個月就準備完畢,重複念了幾次也很快就念完,日子開始無聊起來;但重考心理壓力遠超過第一次,所以無聊的日子並不輕鬆,念完書的時間不停地空轉,成天都在擔心考不上,考不上我媽就要我去考高普考、當公務員了,那簡直跟世界末日沒兩樣。
就在隔年二月、離考研究所一個多月前,男友有天跟我說,他喜歡上別人了。我全部心思都在準備考試,以至於他說完這句話後,我竟然聽不懂!我覺得人嘛,難免都會有些普通等級的「喜歡」,連我自己都有啊,更何況我們感情如此穩定、共同度過那麼多問題,雙方人際關係如此緊密,腦袋不清楚的人才會變心吧,所以這沒甚麼、沒甚麼;更何況男友說完這句話之後,我們相處並無二致。我不在意這句話的意思,但令我大惑不解的是,「他為什麼要這麼說?」他的動機是甚麼?於是我打電話給我大學最要好的朋友淑雅,我問她這句話甚麼意思,我說我聽不懂。她當下立刻就懂了這整件事的意義,但是她告訴我,這話沒有甚麼特別意思,而且你怎麼想都不會知道答案,你唯一該想的只有好好考試,其他都等考完再說。淑雅在任何時候腦袋都比我清楚、比我客觀少衝動,所以我聽她的話,專心準備考試。
天可憐見,這次總算考上了。考上當然很開心,但是更開心的是,過去一年忙於準備考試,現在總算可以重新好好照顧感情了,可以專注跟男友相處了;然而我才有這種念頭一天,隔天男友便又重複一次:「我喜歡上別人了」;這次我總算聽懂了,那意思就是「我想要分手」。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那麼失落過,正當你覺得可以振衰起弊,結果才發覺老早人事全非;原本你隨時隨地都可以聯絡上的人,終於發現,原來一個人如果存心想消失在你面前,你是怎樣都找不到的。這根本不是修補與否的問題,是對方老早放棄被修補,他想要除舊布新。
接著一整年都是滿天陰霾,但我的狀況奇特。早面上我因失戀而無精打采、以淚洗面,但我內心其實怒火中燒、不認輸;就算失眠,每天仍有用不完的精力。我可以晚上只睡三個小時,早上上課時踴躍發言,還會主動挑戰同學的意見、指出他們的疑點,這輩子沒有那麼好戰過,我卻也發現如我這般好戰之徒其實並不多。時間也多得用不完,每天晚上可以哭一個小時候,繼續精神振奮地讀書,到了周末更是時間多到發慌,找同學哭訴、獨自難過後,還可以寫作業、讀書。現在想起來,那是種求生存的衝動,就是覺得自己不能被打倒;如果被打倒,家人、朋友絕對比我更難過,那遠比我失戀更讓我難過。就這樣拖磨一年,也就慢慢的過了。
多年以後,我外婆每次想起這兩年,經常感嘆地對我說,我怎麼會那麼倒楣,真是不曉得怎麼了。我當然也不知道。只是這兩年讓我不得不很專注地面對自己,看到自己的軟弱與堅強,看到自己的精力與癱瘓,看到自己的智慧與愚拙,也看到自己的富有與缺乏,然後會相信無論走到何種境地,其實都會有出路---只是你得自己去找出路,無人可依賴。
這兩年給我的收穫是:
第一、腦袋變清楚了,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那麼聰明過;
第二、失敗是很好的激勵,從那以後每當有朋友沮喪挫折失意,我就把這兩年拿出來講講,
他們都很訝異我也這麼倒楣,尤其失戀還如此慘烈,所以聽完都很有安慰效果,而我講太多次,無形中也療癒了自己,到最後都有點在說笑話;
第三、朋友的價值。許多許久不見的朋友在此時都出現了,他們並不可憐我,也不安慰我,罵我的也大有人在,可是給我真誠的意見、時間、智慧和實質的支持;
最後也最重要的,媽媽的話是對的:人一輩子都不要因為別人而做決定,你要為自己做出選擇,才不會後悔。
星期二再度與曾老師相約師大附近吃飯聊天,她說我們距離這次相聚的最近一回聯絡是在十幾年前、我仍在雜誌社上班的時候,於是想起這難忘的兩年,是為此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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