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大家都讀過聾子、瞎子和瘸子的故事。
聾子認得路卻聽不見,瞎子看不見路卻可以講話,瘸子自顧自都來不及,必須跟著聾子和瞎子走。
這正是我們三人到台南和高雄田野調查的寫照。
我是聾子,聽不懂道地閩南語,只能哈拉,無法聊天;同事H是瞎子,留學日本和荷蘭的碩士,會說閩南語和日語卻不懂跟人打成一片;同事C是瘸子,忙著整裡蒐集非人文資料,只能跟著我們走。
而我們田野調查的對象,是清一色的「超老人」。
「超老人」這個名詞,不是我瞎掰的,的確有社會學上的定義。凡六十五歲以上的人口即稱為老人,其中六十五到七十五歲的老人名為「少老」;七十五到八十五,「中老」;八十五以上,「老老」;「老老」當中,百歲以上又稱為「超老人」,也就是俗稱的人瑞。相對於小於六十五歲的人口有許多琳瑯滿目的稱呼,平常對六十五歲以上的人就叫「老人」,卻疏於了解其中還有分類,便曉得對於老年人口,一般人是多麼的忽略與陌生。
冷氣團來襲的這天,善化鎮卻出個大太陽,但風勢不小。早上九點鐘,一百有五的陳林阿嬤已經坐在家門口等我們。看她穿著一件外套和單褲,我們緊張地問她會不會冷,她很乾脆地說「不冷不冷,我不怕冷,再少穿一件都沒關係」;說著說著便要脫去外套,我們被嚇得趕緊阻止她,她繼續跟我們打包票:「唉壓,我身體沒痠痛啦,不用擔心」。
阿嬤家是典型的南部平房:中間有個簡單的院落,院落後方是供奉神明和祖宗牌位的廳堂,旁邊和後方的屋子就是大家吃飯、睡覺和如廁盥洗的所在。相較於中部農村的三、四合院,阿嬤家算小的,據阿嬤的長女和次子說,現在的屋子已經陸續加蓋幾次,以前住得更小。
房子小,某方面等同於「窮」,實際上阿嬤嫁來陳家的時候,只怕比窮更上一級。阿嬤十八歲嫁來陳家當媳婦,跟著老公做粗工,老公到台糖台南廠做工人,她則在家附近當佃農、打零工、賣菜,摘番薯從中濾出番薯粉,再拿到市場上賣,到海邊摘林投葉,將林投葉洗刷後,因為林投的纖維很粗,再搓成編織用的纖維,編成各色各樣的竹簍、篩等器具去賣。微薄的薪水要養一大家子:公公、婆婆、不做事的小叔、三個未出嫁的小姑,全盛時期還有自己三個小孩,一共十一口人,全靠阿嬤和老公兩人拼老命的做工。
阿嬤因著從小父親過世,七歲就被母親拉著去做工賺錢,十八歲後嫁作人婦,繼續做工,對她而言並不算苦;婚後幾年,阿嬤的頭一個孩子在九個月大時,因病夭折,這才是她的切身之痛。也不知是痛得過頭,還是有神佛之緣,長子夭折後不久,阿嬤有天做夢夢到夭折的長子死後升天,醒來後,從此深信夭折的長子死後並未遠離,而且成了神明,會在冥冥中保佑著陳家全家,並在家中祭拜的神明福德正神旁邊,另外供奉長子的牌位,稱為「陳府元帥」,神明廳並以長子陳彩雲之名命名為「彩雲廳」。
有了陳府元帥,阿嬤相信陳家無論遭逢任何困厄,終會逢凶化吉,正是門楣上的對楹:「敬福德生靈順意 拜元帥合境平安」,橫批是「心誠自助神明助」。
日據時代,阿嬤三十出頭,日軍佔據台南,在當地要興建防禦工事,便徵召當地工人去挑磚、砌牆。叫到他們家的時候,老公到糖廠做工去了,如果家裡沒人應,日軍便要來家裡搗亂,後果不堪設想,阿嬤一咬牙,便跟著日軍去上工;到了工地,一字排開,獨獨阿嬤一個女人家。阿嬤說,日本人鞭打台灣人很無情,如果工作偷懶、做到一半想要逃,便用很粗很粗的棍子重重擊打,很多人被打得頭破血流,被打死的都在所多有。阿嬤很害怕,只能埋頭苦做、不敢懈怠,做了好幾個月,一毛都沒有,她一聲不敢吭;「不然被打死的就是我啦!」阿嬤說。
日軍佔領的承平時期,當時在台南流行製作醬油,賣給當地人和日本人;也不知道阿嬤怎麼學的,她隨意摸索便在自家做起醬油來。醬油製作完畢後需要裝瓶,阿嬤的老公總是要到四處資源回收不要的空瓶子,背上好幾十斤回家來裝醬油,裝完之後再騎著腳踏車背到市場去賣。有一回遇上大颱風,善化風大雨大,阿嬤的老公騎著腳踏車,就在通往市場的橋上被風給刮下了橋,河水一古腦把醬油、單車和老公全都沖下了河,急得阿嬤整晚沒睡。隔天風勢平定後,老公大難不死,從河裡摸上岸再慢慢走回家;阿嬤一看到老公回家,當頭臭罵,以後再也不賣醬油。
今年高壽八十的陳家長女,提起母親只有兩個評語:一是「她那個年代太太太太太辛苦了」,二是「都不知道她怎麼會做那麼多事情」。「我們家裡你看得到的東西,都是她做的:煮飯的灶是她砌的,花園的花是她種的,蓋房子是她監工的,連早期的馬桶都是她自己挖的;我媽力氣超大的。也沒看她學做菜,她做的粿真正好吃!」長女說。
「那你爸爸在做甚麼?」我們超級好奇的。
「他忙著在外面做工啊,做車床師傅,右手大拇指還被碾掉一截。」長女說。
陳林阿嬤從未抱怨過自己的運命是如此的艱苦,一天過一天,她只想要讓家裡小孩吃飽穿暖,還有受教育。
阿嬤一共有兩男一女三個小孩,第二代除長女小學畢業後為了想貼補家用,改學裁縫,沒再讀書,長子和次子都念到台南一中畢業,接著出來當老師教書、賺錢養家;第三代一共十一個小孩,加上第四代,陳家一共出了六個博士、超過十個碩士,全部都是國立大學畢業,其中十一個擔任教職。「我們家的小孩在台北、桃園、台南、美國、加拿大、英國、德國....」陳家長女得意的說,「每年過年回家,都好熱鬧」。
這無非就是阿嬤這輩子最開心也最有成就的事,每次想起她子孫多麼孝順,多麼有出息,念了多少書,她就開心地抓住我們的手,重複好幾次這些乖孫在哪裡幹嘛幹嘛,永遠談不膩的話題。坐在瞎子旁邊的我這個聾子,聽著阿嬤絮絮聒聒地陳述著過往,再怎麼用力也只能抓住飄過耳邊的隻字片語,剩下的其他,彷彿聽個陌生音樂家作品般地流過,真箇鴨子聽雷,然而雷鳴中隱隱然卻有個充滿力道的節奏,默默地鼓動著聾子的耳膜。
聽不懂,我看著阿嬤的雙手,帶勁地比畫著,那雙手乾癟細瘦、骨節因長年苦力而粗大圓突,布滿老人般的表皮緊包著手骨,可是前端卻有著光滑透亮的圓潤指甲,彷彿旱地裡開出一朵花,也像ET的手指前端,總有著令地球人回春的紅色溫暖。
二十多年前、阿嬤八十多歲的時候,連老伴都走了,終於卸下這輩子所有重擔,她迷上蒔草養花;院子前端一小畦地,幾盆盛艷奪目的植栽,門樑旁纏上一柱白花,都是她的成績單。院內都是台灣本地植物,但門口卻跳tone出現幾十盆小小的仙人掌,當中還有Arizona的州樹Saguaro,以及很多盆的來自加州沙漠的Barrel Cacti。
還有甚麼比仙人掌是陳林阿嬤更好的註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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