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倫敦出了攝氏二十二度的大太陽,音樂廳前面聚集大人小孩在一個可吸銅板的裝置藝術前面排圖案。
從十月十號這個星期天開始,之後每個周日的下午三點,Royal Festival Hall舉行一系列名為「周日馬丁尼」(Sunday Matinee)的午間音樂會;廳外陽光普照,廳內也是熱力四射。
第一場,便是由芬蘭指揮Leif Segerstam指揮倫敦愛樂(London Philharmonic Orchestra)演出,鋼琴是Alice Sara Ott。曲目如下:
Stravinsky--The Firebird;
Rachmaninov--Rhapsody on a theme of Paganini;
Mussorgsky/Ravel--Pictures at an Exhibition
大部分指揮推開後台的門走上舞台得時候,都是腳步急促、精神抖擻的,有的甚至用跳的站上指揮台,可是Segerstam因為體型過胖,他的步履遲緩,以致觀眾看到門打開就爆出零星掌聲的時候,他老人家還沒走出門口;當他站上舞台致意,他根本無法彎腰鞠躬、只能點頭致意,因為肚子實在太大。Segerstam的註冊商標是他滿腮的白色大鬍子,與滿頭白色怒髮,又從芬蘭來,如果他說自己在當聖誕老公公之餘,才兼職當指揮,也不會有人懷疑。
聖誕老公公,讓LPO表現出幾乎不可能的音色。
火鳥從非常微弱的弦樂吟唱開始,而弦樂需要非常持續,在Segerstam的棒下,LPO有非常優異的控制力,將整個音色維持在很弱的區間。史特拉文斯基的曲子充滿拼貼,火鳥也不例外,微弱的弦樂之後是一連串如同火鳥展翅(或拍動翅膀)的音樂片段,木管、銅管的音色精準而到位,其中某個黑管與大提琴合奏的片段,真是好聽到不行。
不過這也只是片斷而已。跳出片段的音色,火鳥到後面的組曲,史特拉文斯基用了非常繁複的配器,是一個非常熱鬧而燦爛的曲子,對交響樂團是非常大的挑戰。這挑戰不僅是演奏的難度,還有音色:指揮要怎樣才能帶領樂團在不是非常和諧的和絃之下,發出美好具有整體感的音色?在Segerstam棒下,而且他讓LPO的聲音可以延續到他要的節奏時間,但是音色不變,在這樣的前提下,從共時的情況來看,不同樂器與樂器間的交錯感清楚地表現出作曲家的的拼貼,從歷史的角度看,樂團的音色隨著時間層層遞近,層次感之豐富,音響之飽滿,完全抓住音樂廳聽眾的注意力。
火鳥的確令人驚喜,讓人見識到Segerstam的利害,但若要是跟下半場的展覽會之畫比起來,又是小巫見大巫。
展覽會之畫的層次結構,基本上與火鳥頗為雷同:都是從弱而零星的段落,逐步逐步鋪陳到最後,完全看指揮能耐,能把樂團的音色帶到哪一層,就到哪一層;如果指揮行不通或樂團配合不來,便會形成原地打轉的百無聊賴光景,可以說就是「好指揮讓你讓天堂,差指揮讓你住套房」。
Segerstam在展覽會之畫,完全展現其鋪陳功力,最讓我覺得震撼到不行的,當然就是後面主旋律開始進入牛車、基輔城門的部分,那種震撼是,心裡每次都會想:「聲音到這樣已經差不多了吧?」,但是Segerstam硬是可以往上再ㄍㄧㄥ一層;在那種極強極亮的樂團音色高峰的時刻,還能表現出層次感和差異,那種張力的強度無法用任何言語比擬。
嚴格說來,Segerstam不是煽情的指揮,並不會讓樂團充滿爆炸或過於奔份;我相信絕對還有更煽情更奔放的基輔城門。但他的厲害之處在於將一首曲子經營成一個豐富的有機體,每個環節精準到位,結構不但有鋪陳、有敘事,而且從若有似無逐步加溫到情緒沸騰,不用刻意爆裂便已張力驚人--無論從哪個角度都張力驚人、非常飽滿。情緒的感染力簡直是.....可以讓音樂廳爆炸吧.....那種波瀾壯闊的氣勢和胸襟,就像站在大峽谷懸崖邊,遠眺整片峽谷與溪豁,完全開展了我們的眼界和想像。實在太感人了,聽完眼角掛上兩滴清淚。
不過真正讓我吃驚的卻是LPO。LPO在Segerstam的棒下,可說是有求必應,指揮要哪個樂器、哪個聲部甚麼聲音,樂團發得出來,而且非常紮實,沒有破聲也不走調,整片聲浪沒有破洞;LPO的執行力和認真令我感動。當展覽會之畫走入結尾段落的時候,當時我有一種感覺,我相信每個樂器都發出聲音來而且每把樂器都精準地做到譜上要他做的事情,非常到位,而且身為聽眾,深深地感受到樂團投入的熱情與火花。不禁想起去年聽LPO在英國指揮棒下,整體呈現出不溫不火的沒性格紳士模樣,到了今年就像是精壯勇猛的戰士,換個異國指揮調教真是差太多,而LPO也的確證明了他們的實力與特質。
相較之下,Alice Sara Ott反而像誤入森林的小白兔了--她還真的穿了一身白色緊身禮服,襯托出美好年輕的身材(那身禮服真是美)。
Segerstam和LPO表現出的拉赫曼尼諾夫的帕格尼尼主題變奏曲,充滿了雄渾狂野的俄羅斯風情,而且凝聚力和一致性非常高,音色非常飽滿;有這樣的樂團伴奏,期待一個相襯的鋼琴效果也算合理;可惜Alice Sara Ott做不到。可能因為過瘦、可能因為指法,也可能因為鋼琴,她彈得很努力,但音色明顯偏暗且力道欠佳,情緒上不太連貫也不太投入,偶而有些零星的情緒火花,但聽起來頗像因為太在意修飾而顯得神經質;換句話說,她太ㄍㄧㄥ了。
簡單說,帕格尼尼主題變奏曲分為兩大部分,一是有名的似曾相識主題曲,二就是扣除那抒情段落之外的俄羅斯曲風。如果沒有把抒情段落之外的部分彈出某種程度上的狂野,其實很難顯現出抒情段落的柔美與浪漫,那是一個明顯的對比。Alice Sara Ott因為太ㄍㄧㄥ,無法在那知名段落裡很難表現出愛如潮水的熱力,然後又因音色欠佳、力道不足,在結尾段落完全被樂團蓋過,很可惜。(我認為她真得太瘦了,她已經彈到整個人跳起來,音色仍然不足,真的很努力很辛苦。)
最後的encore piece是李斯特的練習曲「鐘」(這首曲子的學名叫做La Campanella),以其中許多左右手交錯彈切分音的旋律,聽起來很像時鐘滴答聲而得名;「鐘」也是有名的超技曲,鋼琴家經常在音樂會結尾,拿來當作自娛娛人的encore piece,包括李雲迪、王宇佳、紀辛和Volodos都曾經在音樂會中彈過做為encore piece。
就技巧而言,Alice Sara Ott的技巧相當好,她用了比較快的速度,但觸鍵依然清楚,已經相當不容易。可是--(我真的不想要多個可是....)樂曲一開始、進入主旋律之前的小段落,我覺得他節奏不太對、音符太多而有點失速,直到進入主旋律才恢復正常。音色同樣是很大的一個弱點,畢竟「鐘」的難處就在於整首曲子就該聽起來充滿亮晶晶的晶瑩剔透感,但是在中間和結尾的部分又要有典型李斯特的冒煙的指法技巧和鋼琴音響效果,這樣才構成一個完整的對比,曲子的結構張力才會到位。
文章落落長,先來吃點冰淇淋中場休息一下。這就是Southbank Center賣的冰淇淋,還有音樂廳專屬外包裝:
聽完昨天的音樂會,我有幾個小感想:
1. 指揮固然是樂團好壞之所繫,是交響樂的靈魂,但樂團能不能執行,看來與指揮的藝術程度各佔50/50。
2. 史特拉文斯基真的有夠偉大!想像力、原創性卻又不背離原則,讓古典音樂產生革命性的突破。而且現場演出真是非常好看!
3. 我是不曉得胖子當演奏家是否有比較吃香,但瘦子看來很難吃香。無論在力道、控制和嘗試各種可能的延展性上,壽子都因體型受限,滿不吃香的。
4. 沒有刻意要比甚麼,不過王宇佳比Alice Sara Ott好,技巧和表現上都比較好。
5. 展覽會之畫是首聽現場的曲子,好看又好聽;聽完我有幾個疑問。問題一,請問要怎樣的音響設備才能重現展覽會之畫的張力和音響,以及要多少錢(哈哈哈)?問題二,是不是沒有那些音響設備,在家聽展覽會之畫就會蒙塵?基輔大門看起來跟你家大門差不多?問題三,有哪些錄音室版本可以讓人在家裡聽,也有現場同樣的氣勢與感動?
==>附帶三個「鐘」
●Alice Sara Ott的錄音室版本
http://www.youtube.com/watch?v=SVjTdMCi6tM&feature=fvst
●Alice Sara Ott的某個現場Encore Piece
http://www.youtube.com/watch?v=7slRnziludY&feature=related
●李雲迪在日本演奏會的encore piece
http://www.dailymotion.com/video/x67kz_paganini-la-campanella-yundi-li_music
●紀辛的encore piece
http://www.youtube.com/watch?v=Tlagfa_GHfQ
●魯賓斯坦的錄音
http://www.youtube.com/watch?v=hQULyGMhh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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