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愛人沒有了解你的責任與義務。」
十二月中旬的一個晚上,○與我走在忠孝敦化的十字路口,他回頭朝我說了這句話。
這句話的前文是,我說,「我覺得X應該更了解你一點,尤其是你的工作,因為你是個工作狂。」然後他說了那句話。接著我們兩個都沒再說甚麼了,我看著他走在我前方過馬路的身影,似乎比以前更消瘦細長了些。
你知道通常有兩種朋友,一種朋友靠時間累積溫暖的熟悉感,另種朋友靠默契激盪出熱烈火花;前者常見面未必有話說,後者不常見面但總是講不完,○屬於後者。
可是○是個低調的人,大概是我身邊最低調的朋友了,通常總是我話多,等我積哩瓜拉講了一大堆,他才下一兩句簡單的註腳。他說,他是個「忍得住」的人,而我是「忍不住」的人,大小事情臨到我,我當下立刻有反應,說話、寫文章都如此。而他最喜愛的遊戲之一,就是不停地在我面前表演甚麼是「忍得住」,然後用「忍得住」刺激我表演「忍不住」。
距離上一次與○見面,至少超過半年,沒見面的半年內在扣掉其中遠距離吵架冷戰的兩個月,真正連絡的次數屈指可數,可是我是想念著他的。所以當○在一個臨時的時間在MSN上約我出來吃飯(好比在下午四點約吃晚餐),我立刻就答應了,而且立刻搭計程車回家拿寫好的聖誕卡片,這是我對○慣有的聖誕祝福。
我們約在敦化南路、忠孝東路交叉口二樓的一家麻辣鍋店,那也是我們最喜歡的麻辣鍋店,雖然常常吃完回去都會拉肚子,我們依舊樂此不疲。這天我們訂得很晚,只排到早場,所以得從下午五點半吃到七點,然後滾蛋走人。
我到的時候,○已經就定位、叫好一桌菜了。二話不說,我從包包裡拿出耶誕卡片給他,然後大聲說了句「耶誕快樂!」,等著她接卡片。
他一直注視著麻辣鍋裡的鴨血,右手不停喬好鍋內各種火鍋料的位置,左手穿過右手拿起老油條放進鍋內,淡淡說一句,「現在送聖誕卡太早了吧?!一點聖誕味都沒有。」碰都沒碰我的卡片。
「難不成要我寄給你?我都已經拿來了!」我簡直不可置信。
「是啊,是啊!」他笑了,接著報出公司地址。我硬生生拿回卡片,然後寫上地址,再放回包包。
「ㄟ,你不用回家陪X吃飯喔?」前陣子○連續好幾個月都忙到半夜才下班,沒辦法早回家跟愛人吃飯,據說X快鬧家庭革命。好不容易現在有個寶貴的晚餐時間,竟然分給了我。
「不用。」他淡淡講了句。「我們現在不是談戀愛,是像夫妻一樣的生活啦。每天都見面。而且我們談我們的事情,她又插不上嘴,她來幹嘛?而且我還要顧著她。」
「喔。」我知道他們在一起已經超過兩年了,我也知道他們想要定下來過穩定的生活,但聽著○談起X的口吻,還是很難聯想○當年因為與X熱戀,忽略失戀中的我。
我們開始向麻辣鍋進攻。剛從底特律回來的我,沮喪的腸胃其實還沒有準備好迎接麻辣鍋的熱情,我只能多吃點旁邊的港式香菜鍋,那份清爽比較能甦醒我蕭條的胃。○是喜歡麻辣鍋的,可是他還是吃不多;我們兩個就對著一鍋麻辣鍋,讓花椒、辣椒油、肉片的氣息薰染上頭髮、眼鏡、衣服,上升的熱氣的那頭坐著好朋友,朦朧中卻是清晰,映照出的影像叫做「友情」。
其實有○這種「忍得住」朋友,我當然也多少學會了點「忍得住」,至少那麼久沒見面,也比較不像從前那樣一見面就狂問問題,好像翹課學生要趕上進度的樣子。倒是○開了口。
「我發覺吼,X真的很怪。」
我心裡很吃驚,已經是一個張目結舌的表情在我心裡,可是我臉上是平靜的,免得○又把話吞回去。「恩,她幹嘛?」
「她迷上了一個東西,叫做『數讀』。最近我好不容易可以早點回家,大約六、七點吧,我們吃完了飯就看電視。然後她就會拿出一張紙,上面就是數獨,然後盯著那張紙許久、一言不發。一陣子之後,再用鉛筆填上一些數字,然後再盯著那張紙;盯著盯著,可能再拿橡皮擦全部擦掉,然後喃喃自語說:『真是一步錯,全盤皆錯』」,○表演著X玩數獨的樣子,「她可以這樣盯著那張紙兩小時,一言不發。做完,再去房間裡拿一個新的出來。」
「你沒試著玩玩看?」我說。
「當然有啊,可是不到一分鐘我就不想玩了。好無聊。我還是看我電視吧」○說。
「你也真厲害,要我受不了。」我是真的受不了。
「愛是一朵花,是要澆水低;你如果不澆水,它就死掉了。」○揚起了聲音,頗有教訓意味地對我說。「我們現在已是生活,不是戀愛了;既然是生活,你是改變不了她的,你只能接納她的樣子。」
「可是這樣好嗎?」我靜靜地說。
「沒有甚麼好不好,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說,「你說我希不希望她了解我?希望啊。你說這樣的相處我寂不寂寞?寂寞啊。我擔心公司裡的變局會讓我失業、減薪,她不爽的是公司裡這個人怎樣、那個人怎樣,你都會想這麼小的事情為什麼會不爽?可是她的背景、她的經歷就是這樣,她年紀小、家庭環境好,她根本無法想像外面的世界發生甚麼事。我能怪她嗎?不能。我能勉強她嗎?不行。因為她就是這樣。」
「萬一你遇到別人,新戀情怎辦?」我看著我的朋友。
他想也沒想就說,「我會阻止這種事情發生」。
我們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我攪動著麻辣鍋裡的火鍋料,準備拿一片肉到我的盤子裡。○先開口了,「新的會有甚麼不一樣嗎?談戀愛還不是都一樣?心動、熱戀、平凡的循環,還不都一樣。」
「你想想,我交過十二個女朋友,最短幾個月,最長兩年多,每個樣子都不同。現在這個是最久的了,哪有一次不一樣呢?都一樣!可是我累了,我想要安定下來,我想要穩定的生活,能夠互相陪伴就好。我現在最想幫我家人買個房子,住在我附近,其他隨便。」
他的手機響了,是X打來的,○比了個「噓」的手勢,叫我別出聲。
「嗯....,我還在辦公室。公司有點事,可能會晚點。你在哪?喔....吃完早點回去喔。掰掰。」○掛上電話後,笑了,「如果我跟她講我跟你出來吃飯,她會問我為何不留在家遛狗。所以要說我在辦公室。」
「喔。」
七點鐘我們準時被請出麻辣鍋店,找了樓下一家餐廳,在路邊的位子上喝紅酒。很普通的紅酒,口感還有點澀,只是我們想換個地方透透氣,吹吹風。喝酒的時候,我們偶爾cheers一下,但○不說甚麼話了,可是電話一支一支打來,原來是他老闆有重要事情找他商量,等下要找他密談五分鐘。
○為了工作的事情很焦慮,壓力很大,但無力可施。
「你回以前公司吧,以前老闆會收你的。你有戰功。」我說。
「回不去啦...」○深深地吐出這句話,「而且太久沒碰,我已經廢了、廢了,完全不行了。現在只會批公文,哈哈哈。」他笑得很輕,但我難過很深。
「那不叫廢了好不好?只是疏懶而已。」我很認真的跟○說。
十點鐘,我陪○走到十字路口,看著他鑽進老闆的座車裡「密談」,我一個人拿著剛剛沒喝完的紅酒,像酒鬼一樣坐在人行道上喝完那一點點剩餘。經過我的路人都看著我,許久許久,我真的不知道他們在看甚麼耶,覺得我是流浪漢嗎?還是神經病?覺得我被拋棄了嗎?想要問我想要幫甚麼忙嗎?好奇怪的眼神啊。不過當然我還是喝完了那瓶酒,然後把瓶子扔進資源回收的那個垃圾桶;是的,雖然腦袋已經很昏沉,我還是知道我們只有一個地球。
○從座車中鑽出來走回我旁邊,緊接著說,「ㄟ陪我走到中興百貨那個路口吧,我同事要找我喝酒。我們約十點半。」
「你真忙啊,十點半了耶。」我問。
「走啦走啦,你不要管嘛。」○拉著我往中興百貨路口走。
當我們到了中興百貨門前,還沒有同事出現。「你吃完飯不回家,還要去喝酒,X不生氣啊?你都沒陪她?」我又開始雞婆了,當然我也是有點暈了,語無倫次起來。
「她?她才高興呢。因為我不在家,她就可以玩一整個晚上的電玩。如果我在的話,她想玩又不敢玩,玩了會有罪惡感,因為沒有陪我。何必如此呢?」○灑脫地笑了。
十點三十五分,同事準時出現,我把○護送進同事的車子後,一個人轉向捷運站方向走去。路上行人不少,十一點左右的台北街頭還是亮晃晃的,似乎總是要為了一點點可能多拚些甚麼;拚不拚得到,不重要,先拚了再說;累不累?不重要,還是先拚了再說。
我想起朋友最近告訴我赫曼赫賽的一句話:「你最愛的人是你最了解的人。」現在想想,這個標準未免太嚴苛了,恐怕太多人在這句話面前抬不起頭來,所以世界還為我們準備了「同情的理解」以及「熟悉」可供選擇。
畢竟,了解真的不是人與人之間的責任或義務,只是偶然與巧合下的一種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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