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誕夜那天，我從四人薑母鴨派對中撤退回家。
暢飲了兩大杯四十度的印尼巴里島白酒後，我的腦筋成為一團麵糊般存在。我點開MSN，上面只有W一個人。我知道W最近歷經感情的撕裂期，也就是剛分手，對方即將從他的生命中撤出、從原本一個團塊迅速撕裂出兩個團塊的時期。這種時候，耶誕夜最難排遣。於是我點了點他的名字，他果然迅速回應了我。
「耶誕快樂！沒出去玩嗎？」我問。
「沒有，今天還在幫H搬家。」她的語氣聽起來很沉重，跟平常蹦蹦跳跳的樣子不同。
W也是女的，她跟女友H在一起住了四、五年。我跟她們一起吃過一次很可愛的飯，記得在公館那加溫馨甜蜜的下午茶館裡，我們三個跟其他大學生一樣點了三明治和鬆餅，就以這款輕食度過一個周末中午。
H是個溫柔沉靜端莊的女孩，不美麗，卻是那種一看就會讓人定下心來的類型。她說話的聲音也是柔柔的，沒有時下女孩的娃娃音，聽起來文靜又帶點害羞。我跟W只要話匣子一開，都是止不住的職場老梗，其實我心裡都在想新梗，偏偏講出來的還是老梗，而且兩人都不能自休。H聽著劈哩啪啦的職場老梗，安靜地坐在W旁邊不發一言，沉靜地沒有一絲不耐。
一半是好奇，一半是為了把話題能夠帶給H一點，我問W，「你們兩個是怎麼在一起的？」答案是別人介紹的。
「跟她在一起之後啊，才知道她真的很麻煩。尤其是她寫論文的那時候，她甚麼都不做，家裡堆滿了書，然後她每天都不知道在焦慮甚麼，吼。」H溫暖地看著W，W有點羞赧地笑了。
「寫完了論文，現在也是甚麼都不做啊，她只會洗衣服跟晾衣服。」H娓娓道來這一切生活細節，沒有一絲責備，「而且喔，我知道我不是她的女神，她的女神是XXX(我忘記那個寫散文的美女是誰了....)」。H笑了，W也笑了。
那頓午餐之後，W跟我MSN對話就經常提起H了，包括H失業，W問我有沒有工作可以介紹；H找到工作了，剛好我認得她公司的新老闆；W帶H去員工旅遊，W幫她買了很多東西，W感覺自己好有能力....。
W跟我說，「我們是想要長久走下去的，我們真的很努力。我知道我們這種戀情很難維繫，但是我們真的很努力。我們現在要努力存錢，我們想買房子。」這也不過是今年上半年的事情，半年不到，就在耶誕節前幾周豬羊變色。
我在耶誕節的MSN上問W，「你們不是剛從曼谷員工旅遊回來一切都很好嗎？怎麼會這樣。」
「對，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我聽到這種話就知道沒戲唱了。W繼續說，「其實我們每年年底通常都會為了長期無法解決的事情吵一次架，去年年底也不例外。但是這次吵得特別嚴重，一直到今年我們都還有心結，只是我們努力讓生活照常運作，表面上看起來都很好，可是實際上我知道破了一個洞。
我帶她去曼谷，那就好像最後一擊。我們在曼谷的時候好開心好開心，到哪裡都笑到流眼淚，她想要甚麼我就買給她，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解決了，我們都忘記了。可是你知道嗎？那種開心很不真實，好像事情到了盡頭，反而開出最美麗的花那種感覺。
結果回到台北，現時持續存在，繼續發酵。更糟糕的是，出現了另外一個人。」W停了下來，「我不敢告訴你，我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糟的壞人，而你是好人。」
喔....出現了另外一個人，我在心裡重複了這句話。「你那麼忙哪還有時間認識別人？」
W在一個朋友聚會的場合，遇見了G(G means Goddess)，G是W從內在到外在都會喜歡的那種人，換句話說，G就是W的菜。
「我一開始沒想太多，我只覺得跟G聊天特別開心，開心到我心裡都會有罪惡感。」W很痛苦地說。「我心裡會想，為什麼H沒辦法像G這樣講話呢？為什麼H不能像G那樣懂我在說甚麼呢？」
「好比我到麥當勞買漢堡，我會說『麥當勞的漢堡為什麼那麼笨？』，H就會說，『你在講甚麼？哪有人用笨形容漢堡？』；但是G就會說，『不只笨，而且還長得醜！』然後我們兩個就會為這個又笨又醜的麥當勞漢堡笑半小時」。
「又好比我聽一聽音樂會說某某吉他手真的很棒。H會說，『吉他手聽來聽去都差不多』；但G會跟我討論這個吉他手、那個吉他手。」
「可是我知道在我心情很煩躁的時候，H會煮飯給我吃，H會在我忙到快死掉的時候，讓我回到家看到一個整齊的地方。我喜歡我們每個周末到大賣場，她在我耳邊細細比較各家衛生棉好壞，這次要買哪一家比較划算；然後告訴我今天要買甚麼煮給我吃的感覺。我還是愛著她。」
「H行嗎？H不行，她甚麼也不會。我們在一起很快樂，但是我沒有信心。你說我之前敢說我跟H可以一直下去，但是H呢？我沒有信心，可能把全世界所有吉他手都談完了，我們也就結束了吧....呵呵」
「今年我跟H感情剛開始出問題的時候，我很清楚我跟H的問題不是來自於G，我跟G的快樂與我跟H的問題是兩條平行線，儘管那時候H一直抗議就是G的問題。我很努力讓這兩件事情分開，」我彷彿看見W在電腦那端嘆了一口氣，「但最後兩件事情還是互相滲入了....我不知道甚麼時候開始滲入的，然後我現在已經弄不清楚了。」
H一發現這些異狀，迅速地要求分手，並且搬離W的住處。W幫H搬了好幾個星期的家，每次搬家W心情都很沉重，她覺得H好可憐，覺得自己深深地對不起她，也覺得不知該怎麼面對兩人共同的朋友。同時也更密集地與G約會，更密集地累積兩人的甜蜜，這是擋不住的吸引力。
這樣是最好的，至少兩個人都可以再為自己的幸福重新努力一回，免得硬要綁在一起讓感情生蟲。「誠實還是最好的策略。」我跟W在MSN上說。
「是嗎？那我明天一大早，就是耶誕節當天很想送早餐去給G吃耶？」W眼睛亮了起來，此時已經半夜兩點了。「會不會聽起來很蠢？」
我躺在床上笑了，可能也已經醉到要昏過去了。「不會啊，年輕人本來就該這樣坦白地表達愛意啊。不然等你到我們這種年紀是不可能這樣的。」我想起我另個同年齡朋友，幾周前才說他女友可以忽略他、狂玩兩個小時數獨，不發一語，而他安於選擇安定，不願再為任何感情傷腦筋，因為已經太‧累‧了。我理解。這位同年齡朋友的名言是：「你不能要求你的枕邊人來了解你。」
「這樣嗎？我們年紀又沒有差很多....」W充滿疑惑。「啊，已經兩點多了，你快點睡吧，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沒，是我謝謝你告訴我你的心事。」這真是符合耶誕節意義的一場對話，畢竟耶誕節原本就是意味著同時的死亡與復活，只不過W的死亡與復活的主角是兩個人，而一個人哀悼戀情的死亡，另個人笑迎戀情的新生。
我闔上電腦後，三十秒內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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