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師親好友收信平安(20081212):
最近工作繁多,壓力很大,只要前一夜沒睡好,就牙齦浮腫,腸胃不適,需痛苦兩日,才得緩解。還好今年業績不錯,即使花幾十萬打掉壞庫存,營利仍不難看。在目前台灣出版界最寒冷的冬天裡,能有幸喜樂過年,有年終獎金環島一周,並有餘裕邀同事一起去礁溪泡溫泉、作油壓、吃港式飲茶,最後在KTV歡唱二十八歲以下青年不曾聽過的老歌,又大家的年紀雖已無力浪蕩狂飲,還是各帶了幾瓶酒去自欺欺人,完成異常清醒的一日冶遊。想到能這樣闊氣地告別一年,我的工作壓力忽然減輕了許多。
既然是為了舒壓,下面我就隨便聊,想到什麼寫什麼。
前幾週去雲科大演講,原以為是跟大學部三、四年級上課,沒想到竟是研討會,我排當天第一場,對象是博碩士生,校內外都有,系所的老師也全部參加,場地則使用學校最豪華的國際會議廳,如此慎重,讓我自覺講稿內容和一身穿著都顯得寒酸了。
演講過程還算平順,自己打了六十五分,但幾位老師在休息時一直誇好,說得我臉都紅了,縮在一角,不知如何應對,只希望懷恩老師快來救我。
中午領大會的便當,因為飯太濕,我只吃一半;又豬排太肥,也只吃一半;滷蛋則是店家自己就只放一半。不過,炒得油油潤潤的兩份蔬菜,倒是吃得一葉不剩。
下午回台北,搭曾啟雄老師的便車去高鐵站。曾教授是研究古代染料和顏料的專家,人很隨和,常有驚人之語。有一次我跟他聊天,提到「朱」與「紅」,他說這兩個字雖然都指紅色,但顏料來源不同,色澤也不同。朱是礦物顏料,色彩較鮮豔,取得不易,多屬貴族使用;紅則是植物顏料,色感柔和,取得容易,大多是民間使用。中國在唐朝以前,描述紅色的字眼,「朱」出現的頻率高,唐以後則「紅」出現的頻率轉多。所以他下結論,從色彩的角度來看,唐以前的話語權乃由貴族掌握,朱色也是貴族的專利,唐以後則世俗的力量越來越大,話語和色感也慢慢蓋過貴族而成為主流。
這樣我就明白,為何南唐李後主有資格說「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而一般平民百姓只能感嘆「紅顏薄命」了。
車上聊起北京,曾老師興趣集中在兩方面,一是潘家園和琉璃廠的古董,一是「吃」。聊古董,我外行,但聊吃卻很讓人興致勃勃。
曾老師問我月初去北京出差,吃到什麼好東西?我說從前去北京,幾乎每餐都令人滿意,但這次去,失敗率卻大大增加,不知道為什麼?他要我推薦去北京最該吃的一件東西,但條件是不辣。
我左想右想,腦中浮現后海德勝橋旁孔乙己餐廳的小黃魚,九門小吃的小腸陳,又浮現北京國家圖書館旁鹽幫飯館的酸菜牛肉,還有類似涮羊肉、烤鴨這一類典型的北京食物,最後,腦子裡通通打叉,都不好。於是我這樣說了:
從王府井大街往北,一路逛到美術館附近,此時右前方就是隆福寺了。
隆福寺街上有一中國書店,以賣舊書聞名,很能滿足古籍淘寶的樂趣。過了書店,有家「白魁」老店,據說是本舖,專作清真食物。店分兩層,樓下是小吃,七、八個攤子,人多熱鬧,經常沒位子。從前我在樓下吃過焦圈和豆汁,知道這東西的厲害,以後就不敢吃了,所以建議直接上二樓餐廳。
喝過豆汁的人很少,讓我稍稍形容一下。如果發酵過的牛奶叫酸奶,那發酵過的豆漿就是豆汁了。豆汁有種奇異的臭味,讓人聞之色變。有人不在乎這味道,有人則打死不接受。除了這臭味,他還有酸味和澀味,所以吃的時候要加一點鹹菜,以中和酸澀感。綜合在一起描述,像是有著濃濃臭豆腐味道的鹹豆漿。
十一月我去北京出差,在九門小吃又喝了一次豆汁,這裡的豆汁屬於改良型,臭嗆酸澀都已溫和許多,但在座七、八人,仍只有兩個外地人願意嚐嚐,北京當地友人則全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
好了,回到二樓的白魁餐廳。這裡布置得窗明几淨,菜單上有照片,可隨便點,但無論如何,一定要吃一碗羊肉麵,因為這食物看似簡單,依我看,卻是所有清真食物千錘百鍊後的濃縮精華。
這食物在唐魯孫的書裡提過。從前人是先在白魁買燒羊肉,多要湯汁,再去別處下麵吃。現在店方一條龍服務了,湯汁肉麵合而治之,不必再分兩處。這讓我想起台南有一家賣鹹粥的老攤子,生意非常好,客人吃粥喜歡佐以油條,香脆的油條沾著鮮甜濃郁的粥汁,滋味更加不同。但攤子的老闆並不賣油條,客人必須到隔壁購買。有人問老闆,何不批油條來賣,這樣更賺。老闆說他不善作油條,而且鹹粥生意已經很好,其他該留給別人賺。我想唐魯孫那個年代,羊肉與麵分兩處買,也是這層溫厚的意思。
北京的口味偏重,如果吃羊肉麵覺得太鹹或太油,先別皺眉,他們的芝麻燒餅也很不壞,叫一個合吃,味道就剛剛好了。
當時說完,我又馬上想到另一種好吃的東西,卻已不能再拋出來抵銷自己剛才慎重其事的建議了。為了怕忘,也一起寫在下面。
我從北京鼓樓地鐵站出來,沿著鼓樓舊大街南行。這鼓樓地鐵站是老北京城北面城牆的中央點,相當於老台北城的館前路與忠孝東路交叉口,所以舊大街即可看成館前路。也大約相對於館前路旁邊的南陽街一帶,北京那裡尚存一大片完整的老胡同,其中一條比較熱鬧的叫做寶鈔胡同。
寶鈔胡同裡有澡堂,外觀老舊,卻很乾淨整齊,跟日本奈良町屋裡的錢湯有幾分類似,我很想去試試,但膽子不夠大,可惜了。這裡有家清真館子,外觀黑黑髒髒,我早上進去時,桌面還留下昨晚未收拾的狼籍杯盤,空氣中也殘留一團嗆鼻的酒酸氣。屋裡沒開燈,只是老闆娘穿著時髦,眼大而明亮,佔了一張最乾淨的桌子,正拿披薩哄小孩吃。這畫面對比得強烈,有種詭異之美,讓我想起布列東(Andre Breton),他說:「若不驚厥,即不是美。」
其實,我在煙袋斜街也吃過一家小有名氣的清真館子,點了爆肚,但味道太重,我吃兩口就投降了。早幾年來北京的時候,隨便在路邊吃爆肚都沒這麼重的味,想必現在食材來源變了,飼養牛羊的方式也變了,所以內臟味道都不純。我決心以後不吃爆肚了。
話題再拉回來。我在這家店點了一碗鹹豆腐腦,還有一個糖火燒當早餐。前者普通,不如深坑的豆腐羹,但後者卻好得出奇,讓人精神一振。
於是我想,若早餐有兩個糖火燒,以及一杯好咖啡,坐在胡同街口隨處的階台上,一邊吃,一邊曬秋陽,閒淡地看著市井人物走動,此刻任誰都會留下難忘的回憶吧!只是此處不容易找到好咖啡。
糖火燒一般是由麵粉、麻醬、紅糖,或加桂花,掛爐烤過後像是黑糖全麥芝麻餐包,但這家清真館的糖火燒,外皮烤得十分酥脆,裡面則鬆軟適中,一層層的口感分明,且焦糖香味濃郁,讓人有吃巧克力的錯覺,又隱約有花生醬的香味。整體來說,比西式的馬芬、司康等小點要好上幾倍。
可惜眼前這光景,冷冷的天,暖暖的陽光,只差一杯好咖啡的距離,就可以抵達天堂了。
先這樣,大家繼續努力!!
如果出版
王思迅上
中國時報 2008.12.08
■人間---羊肉麵與糖火燒 王思迅
http://news.chinatimes.com/2007Cti/2007Cti-News/2007Cti-News-Print/0,4634,11051301x112008120800359,0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