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峻自殺!!」。
誠實說,我根本不認識他。黃春明我知道,我是說「知道」,只是「知道」他是個作家,其它都不知道,文章沒看過,理念也不曉得。如果不是電子報上看到他說了「喪子像當機」,我也不曉得他有個兒子,名字叫黃國峻。
然而,黃國峻死了,接下來不久就有他的作品回顧、專輯,而且當天也就傳了說,他的自殺,是因為感情問題,對象是某知名大學博士,現在東部某國立大學任教,而感情態度如何……死者沒有留下隻字片語,媒體卻可以連著許多的報導,就只差沒寫出了名字……不,只差當天沒寫出名字,媒體大哥大姐們還是藏不住要讓人家知道,他們知道這個「某知名大學博士的女作家」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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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想再批評媒體了,沒什麼意思,那就好像戒嚴時代喊著反共復國一樣,罵共匪沒人性,怎麼說都有正當性,但也膩了。
昨天也剛好在某個版上,看到了該版版主留了言,說作家本來就自閉,黃國峻的文字又早透出了遠離人群與誨澀陰鬱的氣味,這樣的結果,不過只是自閉久了變自斃的人格反應而已,死了不可惜……
想想,就想寫這篇【文字慾】,寫人與文字之間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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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是一種權力。
當代現代化理論在應用到民主化的研究時,總是會有一些經社發展指標,不只是識字率作為一項重要的參考,就連電視的普及率也是其中之一。
在現代之前,就別說孔子作【春秋】,講的是一字之褒貶了,那些掌握了語言記錄的書記、巫覡,也就是該部落的權力中心。
文字是種權力,因為它具有流傳的效果,因為它代表了知識,或者,也就因為它在流傳知識的同時,它呈現了「真相」。於是,誰能說出「真相」,誰就具有「正當性」,具有了「正當性」,也就有權威,控制了政治工具,而再轉化為權力……
如果只問到這裡,那麼也就只是將文字客體化、權力工具化,因為看起來是:人透過文字的使用,而掌握了權力,使得其作為一種社會控制的工作。也許可以再往前這樣說:
其實,人之所以為人,也就在於其係一種具有文字使用能力的動物。文字代表了人是「外於自然」,而有「自我意識」的生物。
文字,不僅僅是語言。語言(口語)就只是平面的、即時的溝通,文字還可以拉開了時間,並打破了空間的限制,對不確定的他人傳播。
我們可以說得更清楚一些,不只是人,很多動物都有彼此溝通的「語言」。羚羊會在危險的時候,搖動臀部的白毛,這是種語言,因為它代表了某種意義,達到了溝通的效果。不過,人的語言比許多動物都還複雜,或者說「高級」,因為人類語言具有抽象性,或者說,人類文明的發展,就會使得語言愈來愈抽象,使得語言不只是表達危險等等具體的直接情緒,語言還會抽象地開始探索上帝的形象、美的意義、真理的內容等等……
語言愈來愈「高級」,愈來愈抽象,就離當下的語言使用者愈來愈遠,在「社會化」的過程中,開始有了它自已的生命,它的文法結構,以及字詞符號所具有相對穩定的意涵。不是說「文法結構」不能改變,不是說字詞符號的意義不能改變,就如同上述的「社會化」,這與社會學教科書裡常用的「社會化」---人接受社會價值的過程---這樣的意義不同,這裡所說的「社會化」,指的是「語言從私人的,到社會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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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重要的問題是:為什麼人類,一種與黑猩猩在基因上,幾乎完全相同的靈長目動物,會發展出其它動物所沒有的抽象思維與語言?
這樣的問題,我答不出來,目前好像也沒有答案。不過,我想試著提出一個大膽的假設是,人類文明之所以發展的原因,雖然「可能」與一開始人類基因上的特殊性有關,但最重要的,並不在於此,而在於語言的發展,也就是說,語言的使用,使得人類與其它動物之間的距離愈來愈遠。
再清楚點這樣說吧!人類一開始的語言,並不是我們現在使用的這樣,從很簡單的表情,具體的表意,而愈來愈複雜、抽象,經過幾千幾萬年的演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也許這樣的類比有點奇怪,不過倒是清楚。捷克裔的數學家Kurt Godel提出了個「不完備定理(Incompleteness Theorem)」,內容是:「任何一個具有一致性的公設化系統皆是不完備的!」,這個定理有很多衍生,其中包括了:「為了應付這種不完備,公設系統內部會再進一步發展更精密的理論,理論會愈來愈多而無止境,因為不管理論怎麼發展,就是無法完備,於是也就無止境」(意義大概是這樣,如果沒記錯,是索羅斯說的。)
其實,「不完備定理」不只證明了數學公設系統的不完備性,也證明了人類認識能力的不完備性。人無法了解「物自身」,但總是為了要溝通,所以就需要有一些「公設的語言系統」,但就是怎麼講,就是講不清楚,於是,發展了愈來愈精密、複雜的語言,於是人類語言也就像數學一樣,愈來愈多、愈來愈抽象,就像數學從簡單的公設,到各種複雜的定理、定律、猜想一樣,語言幾萬年來的演化,早已離開了原本的素樸。
但,我們還是沒有回答,為什麼人會與其它動物不同,使得人類語言,會有這種「發散」的現象,愈捲愈複雜,而不是凝結了在簡單的表意。我猜,這是因為先前提到的:「人具有自我意識」,人,知道他/她被拋出了自然,因為「知道」他已經「離開了自然」,而又想要回到「自然」。於是,終其一生,就一直有種「回到母親子宮」的慾望,回不到子宮,那麼就朝向死亡。死亡,與子宮,都提供了一種終結這種「被拋出性」的流浪與不安。
如果回到子宮不可能,面對死亡又有各種害怕、不捨,那麼就要找到其它方式,來確定自已的安全感。人類,就在這裡,使得他們的語言形式,與其它的動物不同,因為其它動物的語言,只是為了溝通的技術性目的,達到了這個目的,也就會停滯了。然而,人類的語言,還帶了種存在意義上的本質性價值,它提供了種安全感,但這種安全感又無法像子宮或死亡一樣絕對,於是,人們的語言就一直發展,並向「發散」的方向前進,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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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因為有自我意識,會不安與寂寞,就從語言裡,建立了自我與世界的關係。不過,在這個層次上的語言(口語),離文字還有一段距離。
語言建立了種「平面的社會凝結」,而文字,則穿越了時空。為什麼會這樣呢?
註:
1)、圖是Kurt Goedel (1906-1978)。哈佛大學於1952年授與戈德爾榮譽科學博士學位,稱他為「本世紀最重要數學真理的發現者」,而這個最重要的數學真理,也就是「不完備理論」。真理,是不完備的。在此之前,知識界已經被物理學的「不確定理論」,搞上神經兮兮的了,現在就連最後一個確定性的聖地,都再度淪陷了。人的不安與焦躁,看來更是激切。
面對這種的境況,我倒覺自已幸福了一些。佛老的哲學裡,對於確定性的要求,本來就沒那麼飢渴,別說「無常」是這之間的核心價值,在語言的層次上,更早有了「忘言」與「頓悟」。不過,即使東方哲學裡對於語言,跟西方文明之間有段距離,但這並不代表了我們的生命情態就安舒許多,人註定了焦慮與不安,只是形式與內容不同而已。
這篇文章其實有點想跟【惡的意義】還沒討論完的東西繼續寫,也就連上了這個【語言作為一種治療】的系列,不過,反正講來講去也就是那些基本概念,放在那裡倒也不是那麼重要了。只是,再轉回語言的層次上討論,我想可以將之前一直停在太抽象的哲學討論,具體化一些。
2)、下一篇就寫從語言到文字的過程,當然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我能寫的很有限,而且主要的也是連上當代的資本主義發展。我想在這裡,連上當代人的焦慮與「文字慾」的原因,也從這裡,連上媒體的權力,及其嗜血的性格,才有意義。簡單的說,人的寂寞,造成了語言,而現代的人更寂寞,於是文字就愈發達。文字在這個時代裡,已經惹上了一身的腥羶,而人愈寂寞,文字的騷味就愈濃,張牙舞爪得樣子,害怕不被人看到,不被人注意到。措詞用字總是帶了種「誇張的自戀」,害怕這個世界太安靜的樣子。
死者已矣,就讓他安靜的走。我想,任何形式的論斷、紀念,恐怕在這個脈絡下,都有點多餘,因為那讓我覺得,為的只是利用了死者,再消費一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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